陆九渊的佛教观
编辑:刘立夫
来源:闽南佛学
内容提要:宋代理学家出于复兴儒学的目的,都有排斥佛老的言论,但在具体的态度上,则不可一概而论。像张载、二程、朱熹、张栻等人,他们既“出入于佛老”,又严于“儒佛之辨”。其辟佛的态度相当严厉和坚决,而陆九渊对佛教则宽容得多。陆九渊虽然以儒学的正宗自居,却不公开排斥佛教,而主张“佛老非异端”、“儒佛不相害”。当然,陆九渊也有公私之辨,认为儒家主“公”,佛教主“私”,但这不是敌视佛教。他认为佛教与儒家的“立场不同”、“宗旨不同”,佛教虽然不能像儒家那样经世致用,却可以满足人生的其他需要。
关键词:陆九渊佛教观宽容
作者简介:刘立夫,中南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湖南省佛教协会船山佛教文化研究中心秘书长。
一、佛老非异端
宋代的理学家虽然将佛老相提并论,但他们一致认为,佛教对儒家的危害远胜于道教,佛教是儒家的最大敌人,是最不可以宽恕的“异端”。如程颢说:“如杨、墨之害,在今世则已无之。如道家之说,其害终小。惟佛学,今则人人谈之,弥漫滔天,其害无涯。”〔1〕又说:“今异教之害,道家之说则更没可辟,唯释氏之说衍蔓,迷溺至深。今日是释氏盛而道家萧条。方其盛时,天下之士往往自从其学,自难与之力争。”〔2〕朱熹则说:“禅学最害道,庄老于义理绝灭犹未尽,佛则人伦已坏,至禅则又从头将许多义利扫灭无余。以此言之,禅最为害之深者。”〔3〕按照二程、朱熹等人的看法,在人伦道德和现实的影响力方面,道家(包括道教)远不如佛教。
称佛老为“异端”,盖源于唐朝的韩愈。韩愈在《进学解》中曾有“牴排异端,攘斥佛老”之语,但韩愈还没有将佛老作为异端的专称。〔4〕宋初士大夫效法韩愈,辟佛老,兴儒学,仍然没有明确佛老为异端。二程多称佛教为“释氏”、“佛氏”、“禅家”、“浮屠”,有时则称“异教”。〔5〕但程颐作《明道先生行状》,记程颢之言曰:“道之不明,异端害之也。昔之害近而易知,今之害深而难辨。昔之惑人也,乘其迷暗;今之入人也,因其高明。”〔6〕说明程颢已经明确地称佛教为“异端”。朱熹师法程颢,对佛老之学大张挞伐,辨“异端”以明“道统”。如朱熹声称:“异端之害道,如释氏者极矣。以身任道者,安得不辨之乎!如孟子之辨杨、墨,正道不明,而异端肆行,周孔之教将遂绝矣。”〔7〕又说:“儒之不辟异端者,谓如有贼在何处,任之必不治。”〔8〕他甚至在《近思录》卷十三还专列明道、伊川先生辟佛的《异端十三条》,供世人参考。也正是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陆九渊却反其道而行之,提出了“佛老非异端”的独特观点。
在《陆九渊集》中,有三处比较集中地记载了陆九渊关于异端问题的看法。前两处均来自卷三十四《语录上》,文字比较接近:
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今世类指佛老为异端。孔子时佛教未入中国,虽有老子,其说未著,却指那个为异端?盖异与同对,虽同师尧舜,而所学之端绪与尧舜不同,即是异端,何止佛老哉?有人问吾异端者,吾对曰:子先理会得同底一端,则凡异此者,皆异端。〔9〕
今世儒者类指佛老为异端。孔子曰:“攻乎异端。”孔子时,佛教未入中国,虽有老子,其说未著,却指那个为异端?盖异字与同字对。虽同师尧舜,而所学端绪,与尧舜不同,此所以为异端也。先生因儆学者攻异端曰:“天下之理,将从其简且易者而学之乎?将欲其繁且难者而学之乎?若繁且难者足以为道,劳苦而为之可也;其实本不足以为道,学者何苦于繁难之说?简且易者,又易知易从,又信足以为道,学者何惮而不为简易之从乎?” 〔10〕
两段话的前半部分相同,但后半部分相差很大,显然是在两个场合说的话。在前一段文字中,针对当时“指佛老为异端”,陆九渊从孔子的“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的语源意义上分析了“异端”并非佛、老的专称。因为在孔子的时候佛教没有传入中国,老子之学也非显学,孔子所说的“异端”当是不同于儒家圣人的主张或观点。在陆九渊看来,一种思想或主张只要与自己的有所不同,便可称为异端,但这种称呼并无贬义。后段文字的“因儆学者攻异端”是陆九渊在为自己辩护,因为陆学被朱熹斥为“简易”,而朱学被陆学视为“支离”(繁难),然而,无论是“简易”,还是“繁难”,只要是真理,就应该遵循,而不必搞异端之辨。后面这段话应该是回应朱熹对他的批评。
《陆九渊集》卷二十四《策问》对当朝流行的异端之辨有更深入细致的分析:
异端之说,自周秦以前,不见于传记。后世所同信其为夫子之言而无疑者,惟《春秋》、《十翼》、《论语》、《孝经》与《戴记》、《中庸》、《大学》等篇。《论语》有“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之说,然不知所谓异端者果何所指?至《孟子》乃始辟杨、墨,辟许行,辟告子。后人指杨、墨等为异端,《孟子》之书亦不目以异端。不知夫子所谓异端者果何等耶?《论语》有曰:“乡原,德之贼也。”孟子亦屡言乡原之害,若乡原者,岂夫子所谓异端耶?果谓此等,则非止乡原而已也,其他亦有可得而推知者乎?
孟子之后,以儒称于当世者,荀卿、扬雄、王充、韩愈四子最著。荀子有《非十二子》篇,子思、孟轲与焉。荀子去孟子未远,观其言,其尊孔子,严王霸之辨,隆师隆礼,则其学必有所传,亦必自孔氏者也。而乃甚非子思、孟轲,何耶?至言子夏、子游、子张,又皆斥以贱儒。则其所师者果何人?而所传者果何道耶?其所以排子思、孟轲、子游、子张者,果皆出其私意私说,而举无足稽耶?抑亦有当考而论之者也?
老庄,盖后世所谓异端者。传记所载,老子盖出于夫子之前,然不闻夫子有辟之之说。孟子亦不辟老子,独杨朱之学,考其源流,则出于老氏,然亦不知孟子之辞,略不及于老氏何耶?至扬子始言“老子槌提仁义,绝灭礼乐,吾无取焉耳”,然又有取于其言道德。韩愈作《原道》,始力排老子之言道德。
佛入中国,在扬子之后。其事与其书入中国始于汉,其道之行乎中国始于梁,至唐而盛。韩愈辟之甚力,而不能胜。王通则又浑三家之学,而无所讥贬。浮屠老氏之教,遂与儒学鼎列于天下,天下奔走而向之者,在彼而不在此也。愚民以祸福归向之者,则佛老等;与其道而收罗天下之英杰者,则又不在老而在佛。故近世大儒有曰:“昔之入人也,因其迷暗;今之入人也,因其高明,”〔11〕谓佛氏之学也。百家满天下,“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12〕,此庄子所以有“彼是相非”之说也。
要之,天下之理,唯一是而已。彼其所以交相攻非,而莫之统一者,无乃未至于一是之地而然耶?抑亦是非固自有定,而惑者不可必其解,蔽者不可必其开,而道之行不行,亦有时与命而然耶?道固非初学之所敢轻议,而标的所在,志愿所向,则亦不可不早辨而素定之也。故愿与诸君熟论而深订之。〔13〕
“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语出《论语·为政》,但历代注家的解释很多,关键就在“攻”和“异端”两处。“攻”字可以释为“研究”,也可以释为“攻击”,意思相反。“异端”可以释为“两端”、“两个极端”,或“不合正统的思想言论”,差距极大。按照陆九渊的意思,孔子的这段话当释为“攻击不合正统的言论,是有害的”。〔14〕不过,陆九渊没有就文本的意思进行说明,而考证了《春秋》、《十翼》、《论语》、《孝经》、《戴记》、《中庸》、《大学》、《论语》等著作关于“异端”的记载,认为即使“异端”之说来自孔子之口,也不足以说明孔子攻击过佛教和道家老庄之学。因为老子早于孔子,孔子没有非议他,孔子的时代,佛教还未传入,还谈不上批佛。孟子曾批评过杨、墨之说,后人为了尊孟子,便以杨、墨为异端,而孟子并没有说过杨朱、墨翟就是异端。至于孔孟以后的儒者,如荀卿、扬雄、王充、韩愈等各持己见。荀子有《非十二子》篇,诋毁子思、孟轲,又称子游、子张等人为“贱儒”。他们同出于儒家,却相互不买账,难道不也都可以称之为“异端”吗?如果以为反对孟子就是“异端”,荀子也在其中了。
陆九渊认为,佛教在汉朝传入中国,在南朝梁代才流行,至唐朝而兴盛。隋朝的王通最先认同了儒、佛、道三家,提出“三教可一”论。〔15〕唐代的儒、佛、道三教已成鼎足之势,韩愈在《原道》中以道德仁义力排佛老,却不能取胜。佛道两家在社会下层和普通民众中的影响相差无几,但对于社会精英来说,则佛教最具吸引力。所以,程颢才有“昔之入人也,因其迷暗;今之入人也,因其高明”之说。“因其高明”是指佛教的心性学说极大地冲击了儒家地盘,造成“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的局面。当今之世是儒、佛、道三家“交相攻非,而莫之统一”的时代,同于庄子所谓“彼是相非”〔16〕韩愈说“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正好说明各家长短相较、相互争胜。陆九渊认为,终极的真理只有一个,但不是那些惑于事理的人所能够明白的,他们或是出于时代社会的原因,或是来自个人的成见,相互争论短长。
陆九渊还对儒、佛、道三家的历史兴衰有过客观的分析:
孟氏没,吾道不得其传。而老氏之学始于周末,盛于汉,迨晋而衰矣。老氏衰而佛氏之学出焉。佛氏始于梁达摩,盛于唐,至今而衰矣。有大贤出者,吾道其盛矣乎! 〔17〕
夫子没,老氏之说出,至汉而其术益行。曹参相齐,尽召长老诸先生,问所以安集百姓。而齐故儒以百数,言人人殊,参未知所定。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厚币请之。既见盖公,公为言治道贵清净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舍盖公焉。其治要用黄老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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