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较著者有道忞、通容、法藏等,皆是明末清初望重一时之名僧。
汉月与圆悟的师徒因缘,颇具戏剧色彩。圆悟未见汉月之前,已先在庐山看过汉月的语录,曾谓侍者言:“此人聪明不亚博山(曹洞宗师无异元来,1575-1630),欠师承在。”[23]圆悟开堂后第八年,也即是天启四年(1624年),汉月往金粟广慧寺参谒,圆悟非常赞叹,即日便请汉月为第一座,结制完,又手书从上承嗣源流及信拂。但汉月对圆悟关于“临济宗旨”的回答不满,拒受。此后,两人书信来往,对临济宗旨三玄三要问题展开长达三年之久的激烈讨论。结果,两人的观点依然无法统一。汉月自己也承认他在临济门前“徘徊三载,旧愿难忘”。而圆悟天启六年(1626年)冬给汉月的书信中,多少也概括了两人三年来的种种曲折与相互妥协。信中说道:
汉月藏公于甲子季秋,来金粟寺广慧禅寺谒老僧,相见室中,即请堂中领众为第一座。中间征诘,并不存知解窠臼。已见于鄙刻中。至腊八日晚解制,以书从上承嗣来源,并拂一枝,委还海虞三峰。旧岁仲冬,值老僧六旬之诞,复领徒众来,无一言相问,惟礼拜径去。今春奉姑苏檀越请,主城中北禅之剎。特命行圆上人持书及新刻至。老僧目之,普说数纸,一一精明,诚堪绍续。至于书尾,述昔年得力于古语录下之尊宿,及以老僧炷作一炷烧却,以免遗害将来。[24]
三年中,汉月若即若离的态度,可谓摆尽了高姿态。而圆悟觅高徒心切,作为当时就已誉满江南的大德,则可谓是委曲求全了。不过,圆悟终究还是纳汉月为徒。天启六年(1626)春就让汉月的专使带回消息:同意纳汉月为法嗣,并“许行宗旨”。同年冬天,曹洞宗名僧湛然圆澄结制杭州安隐寺,邀汉月为第一座,事情蹊跷得很,湛然在汉月赶到的前一天突然去世,杭州僧俗遂请汉月开堂,汉月的思想是威音以后不得无师,没有续承某宗某派是不会开堂说法的。正在这时,恰巧圆悟派专使送表付法的僧伽黎至,于是,汉月便在安隐正式“拈香嗣天童为临济三十一代,正受海内衲僧北面之礼”。[25]有关汉月与圆悟前后三年才确定师徒关系,其间的周折、相互妥协、戏剧性来往,潭吉之《五宗救》中的资料最为丰富,而台湾《中华佛学学报》第九期,连瑞枝所著《汉月法藏(1573~1635)与晚明三峰宗派的建立》中更作了精彩细致的分析描述,作者在此不想赘言。不过这里隐含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汉月是藉“临济宗旨”自修开悟的,但圆悟并不看重临济宗旨,汉月嗣法圆悟,在临济宗旨上并没有得到他的印证,所以汉月只继承了圆悟为代表的临济宗嫡传法脉的世俗虚名,对于圆悟之“临济禅法”是没有任何承嗣的。在汉月成为临济子孙的曲折拜师过程中,无形间也暴露了当时的一个丛林价值观念问题,也即是师承价值观。
(三) 关于“师承”价值观
禅宗是中国佛教中生命力最强的一个宗派,即使在佛教最衰微的时代,也能绵延不绝,一旦因缘成熟,又能重新崛起,尉为壮观。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它拥有比其它宗派更为严格的“师承”制度和更强烈的宗派观念。禅宗相当地重视“师承”和“门户”,要取得禅师的资格,要开堂说法,要主持丛林,都必须有可靠的师承。早期禅宗丛林的“师承”观念是严格要求“法脉”与“人脉”高度统一的,师师相承和心心相印是禅宗的一贯传统和特色。关于这种“师承”的价值观念,到了晚明的佛教丛林,已有所转变,不少僧人在法嗣态度上开始持淡泊观念,或是质的淡泊,或是量的淡泊,则不尽然。参考圣严法师《明末佛教研究》,关于对师承、法嗣态度,晚明最少有五种。
一是对“法嗣传承”完全淡泊的一类,如蕅益智旭,他“不仅不赞成传法之说,也不赞成法名及法派的形式”。完全没有法嗣观念。[26]
二是“嗣德不嗣法”的态度,如达观真可。他说:
出世法中,有戒嗣焉,有法嗣焉。予于徧老之门,未敢言嗣。若所谓德,则此老启迪不浅,焉敢忘之”。[27]
三是法嗣可有可无的态度,如湛然圆澄,他认为:
彼时有师,不求印证者固非也,此时无师而必欲学者,亦非也。空劫无佛可也,未法无师亦可也”,“如获真正悟明,然后考诸方者,了了无疑,如镜照镜,似心合心,岂有不知其时者哉。[28]
四是严格遵循传统的嗣法规矩态度,主张“面禀亲承”,不许“私心遥续”,“法脉”与“人脉”高度统一,如费隐通容。他说:
从上佛祖相传,靡不面禀亲承,必有源流表信。厥后五宗蔚起,千枝竞秀,而师承的据,奕叶昭彰,夫是之谓统也。统属道脉攸关,岂容丝毫假借。[29]
唯是当机契证,亲承记别者,方谱传灯。若去圣时遥,从其语句触发者,断不容以私心遥续。[30]
五是主张“法脉”与“人脉”分开承嗣的态度,如汉月法藏,但这是他后期的观点。由于汉月是位自修自悟的禅者,所以对于法嗣师承的态度,早年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形象,始终是个矛盾体。其悟前曾觅师十几年,一直无缘遇着能指导他的禅者。悟后,内心深处一直坚持的是“威音以后不得无师”的观点。但又找不到合适的师承,所以又试图淡化法嗣问题,在好几年没有嗣法的情况下照样主持寺庙、收授门徒,只是坚持“不正位”、“不登座”说法而已。[31]他的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对于自己所悟,是绝对的自信,自信有没有师父印可并不重要。另一方面,随着声望的日益提高,基于现实的需要,他是需要师承的。这个时候他的嗣法态度,当然是“法脉”、“人脉”都必须完备的,既要“师法”,也要“师人”。因此,悟后的汉月又走上了寻师的道路,汉月是藉临济宗旨开悟的,非常希望自已能承临济一脉。再加上自已的嗣法观念,他为未来的师父制定了一个框框,那就是,既要有正统的临济传承源流以表信,又必须能以临济宗旨印证他心中的证悟。而当时出世金粟的密云圆悟,正是临济宗的嫡系传人,这恰好符合他的第一个要求,所以,天启四年(1624年),汉月便前往金粟谒见圆悟,急急以求“以心印心”,据《苏州三峰汉月藏禅师塔铭》:
师(汉月)请来源,云(圆悟)曰:“临济出世,惟以棒喝接人,不得如何若何,只贵单刀直人”。请言堂奥,云不应,良久曰:“宗旨太密,嗣续难乎其人,不若已之”。师曰:“不然,黄龙有言:学者欺诈之弊,不以如来知见之慧密煆之,何由能尽”?云以源流付师,师不受,曰:“三玄三要,究竟是何等法?法若相符,方敢祇受”。[32]
汉月向圆悟索取三玄三要等临济要旨,不想圆悟以“宗旨太密”,拒绝回答。汉月无法让自己的悟境得到印证,于是拒绝嗣法。可见此时,汉月的嗣法态度,是传统的“法脉”与“人脉”高度统一的观点。此后,汉月又与之书信来往讨论五家宗旨,圆悟均持否定态度,而据自己的“一条白棒”、“一棒到底”即是临济宗旨。汉月非常失望,遂转向检省自己的师人师法悟道过程,开始重新思考“嗣法师承”的价值观。不久,著《五宗原》,检讨这个问题时,他已转变他的观点:
得心于自,得法于师。师有人法之分,心有本别之异。根本智者,自悟彻头彻尾者是;差别智者,自悟之后,曲尽师法,以透无量法门者是。良以师必因人,人贵法妙,分宗别派,毫发不爽。故传法之源流,非独以人为源流也……师承在宗旨,不在名字。[33]
总体上,汉月是赞同法嗣的,但此时,他已把“师人”与“师法”也就是“人脉”与“法脉”区别开来。他认为“自悟之后,曲尽师法”可以“透无量法门”。但他对于为师之“人”尚有严格的要求,那就是为师之人必须名符其实,确实有某宗某派的代表宗旨可付学人。在他看来,“人贵法妙”,法比人更为重要,如果为师之人不如“法”,没有“法”的话,那就可以“传法之源流,非独以人为源流……师承在宗旨,不在名字”。完全可以不通过人,而是通过古德文字,“遥承近续”,只要对宗派宗旨能“今古心心,如觌面相印”,一样是续法源流。这里,他把禅宗的付法源流,分成二种,一种是依人付法,一种是依文字付法,这一说法是当时对待法嗣态度的“新见”,是一种新的丛林价值观念,其实即是他几十年来寻师觅道,自修自悟的心得总结。当然,如果我们来考察一下汉月法藏历尽坎坷的“师人”因缘与艰辛孤独的“师法”悟道过程,我们就会更加共鸣于汉月的这种法嗣态度了。更重要的是,汉月的这种嗣法师承态度,代表了晚明部分禅者的思想,这是当时丛林价值观念转变的一个真实反映。分析他的嗣法观念,对于研究中国禅宗的思想发展,有一定的历史意义。
(四) 汉月的逝世与著作
崇祯八年(1635年)五月,汉月自设死关。六月十二日启关,咐嘱门人、护法遗事,并为众人作最后的问答、提掇。七月十四日示微疾,二十一日中夜起坐“以手抚膝,泊然而化”,世寿六十有三。[34]汉月一生,八坐道场,化众甚多,所创立的三峰宗派几乎被誉为江南第一禅。但汉月的人格与学说,同时也几乎是毁誉参半,特别是汉月晚年,所受的纷争抨击更多。观其一生之志,乃不惜眉毛、不顾身命以重振五宗为己任,而结果大出意外。到了晚年,外界攻击还如此之多,汉月的内心痛苦与落漠可想而知。所以,在他生命最后一年的春天,吴江士大夫请求在圣寿寺开堂时,汉月不无感慨地说:“临济大师至于今七百余年,我鞠躬尽瘁,死欲倡明其道,而终不能大遂我志,今老且病,安能仆仆对世人费口舌哉”![35]这时的汉月已经提不起兴趣来了,其五月自设死关与他的内心落漠应该不无关系。汉月虽然逝世,但他创立的三峰宗派在明末清初的影响是相当大的,要不是一百多年后,雍正皇帝依恃帝王权利撤三峰宗钟板,取缔三峰宗一…
《明末清初禅门“异端”——关于临济三峰宗的几点研究(修明)》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