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雲日記
生死一如 1996.6.1~1996.6.15
六月 一日 星期六
在玫瑰崗母親靈柩旁,我深深體會到佛法之美。母親雖然離我們而去,但是她永遠活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兩天來,在澳洲、歐洲弘法的徒衆紛紛來信,向我表示他們要收攝身心、弘法利生,這不正是母親的現身說法嗎?在靜悄悄的追思廳裏,家中子孫虔誠專注地稱念佛號,感受著佛號聲之美、甯靜安詳之美,乃至宗教信仰的真善美,這不也是母親的現身說法嗎?
平常在動亂中,不會覺得有人生、有社會,只有在整個人停頓下來時,才會思考人生什麼時候開始學佛?才會想到人生的價值以宗教信仰爲最高。只是有的人無法接觸到宗教,必須經過大死一番,才能親身體會。在臺灣有許多到佛學院念書、出家的學生,都是因爲父母、祖父母的往生而得度。有一位名叫“覺常”的徒衆,他寫信給我,問我應該覺悟世間無常?還是應該從無常中去體會永恒生命?
記得慈莊的父親往生時,我建議最好的紀念就是爲他出版一本書,將這本紀念冊留傳給世世代代的子孫,作爲紀念。我也告訴弟弟國民、侄子春富、侄孫李正、李俊等人,應謹記母親生前的教誨,只要能記得叁句話並奉行實踐,遠比落淚痛哭有意義得多。
昨晚閱讀了一些佛教曆史書籍,深感雖然人生的最後會帶給我們生離死別的傷感,但是若以另一個角度去想,母親除了過去社會環境的逼迫以外,實在比一般的女人有福氣。因爲母親十分明理,雖然年紀老了,但正如佛教所說,破爛的車子不能再用了,損壞的房子不能再住了,她深懂得這個道理,所以直至臨終,仍樂觀通達。像美國前總統雷根先生,七十歲時仍日理萬機,但是現在卻患了老年癡杲症,即便想躲也躲不過,因此對于長生不死,她覺得不合實情,尤其對我講“慈航菩薩肉身不壞”這句話,她認爲是外道。試問世間上哪裏樣東西不壞?佛陀證悟的叁法印道理當中,其中就有一句“諸行無常”,也就是世間上一切形形色色的事物,沒有一樣不是在刹那之間遷流轉變,也沒有一樣是常住不變的,世間上的一切有爲法都是因緣和合而生起,因緣所生的諸法,空無自性,隨著緣聚而生,緣散而滅,因此“肉身不壞”違背了真理的說法。
母親平時在家從不出門,但是今年佛誕節特地上山禮佛,因而感染風寒,就此往生,這是爲了信仰而犧牲的啊﹗母親一生沒有其它嗜好,唯獨喜歡打牌。我一直覺得打牌不好,但是母親以此爲消遣,直到現在沒有一個人說她不好,反而後來許多人都認爲老年人以打牌爲娛樂,對于身體健康和頭腦靈活,都有很大的幫助。母親能將原本大家覺得“不好”的事做到最後大家“普遍認同”,多麼難得啊﹗
母親生活簡單,叁餐均以醬瓜、豆腐乳配稀飯,幾十年來習以爲常,即使到了現在,加一、兩樣菜放在桌上,她也很少去碰。母親雖然不識字,但是不管你跟她老人家談什麼話題,她都可以對答如流,尤其是母親的明理和寬容,更是影響了我的一生。
在這世間,沒有怨恨,沒有不平,凡事都是當然,都應該以平常心來對待,禅師大德在開悟以後往往發現“平常心是道”,所以我希望大家今後多尊重別人,一切隨緣,包容一切,讓我們轉娑婆爲淨土,轉煩惱爲菩提。若沒有母親現身說法,一般人不容易懂得這些道理。例如假使平常問大家佛號聲好聽嗎?大部分的人一定習以爲常沒有感覺,此刻再問大家佛號聲好聽嗎?甯靜好嗎?大家一定同聲應:“好。”佛教裏,念佛只要一支引磬或一個木魚是很有道理的,因爲這與彈琴奏樂完全不一樣,佛教貴在“一”、“單”,簡單、單純就是美。所以我常覺得世間上最好聽的聲音就是阿彌陀佛聖號,而這種感受只有隨著一個人的閱曆成長才能慢慢體會。
六月 二日 星期日
最近臺灣有一則消息,敘述將一位因遊泳淹死的十八歲男孩的心髒,移植到一位五十五歲的婦人身上。我一直爲此而沈思:既然心髒可以更換,那麼頭是不是也可以換?依發展的趨勢看來,不僅頭可以更換,恐怕整個身體也都必定可以更換。忍不住要問一句:生命究竟在哪裏裏?
有時候,我們會看到被斬成兩段的蚯蚓,頭尾各置于一處,切斷後的頭在動,尾也在動,那麼生命究竟在頭部?還是在尾端?經過仔細分析,科學家發現動的不是生命,而是能量,之所以會動是因爲一息尚存,還沒有用完。當有限的能量耗盡時,頭不會動,尾巴也不會動了。因此生命不在頭部,也不在尾端,佛教裏“涅槃寂靜”形容得好:不生不死,不生不滅,真正的生命是超越無常、超越無我的。例如海水波濤洶湧,海面上的泡沬究竟是海水還是波浪?我覺得從覺悟的觀點來看:有風起浪,無風平靜,動亂最終還是歸于寂靜。又好像一杯水,茶杯打壞了不能恢複,但是水依然存在;又好比燃燒的木材,薪薪相傳,流轉不息,所以生命本身不會死。
現在科技日新月異,器官可以移植,換心、換腎、換眼角膜,將來或許還可以換頭。科學講究“基因”,認爲基因是生命的密碼,科學家發現,每個人由于基因不同,遭遇也變得不同。其實,佛陀講的“業力”,比基因更微細周全,業力有定業、不定業、共業、不共業等等。
張燕大夫過去每周只做兩個心髒手術,爲我開刀以後,若有所悟,因此發心每周爲五個病人開刀。他說,趁年輕時多開刀,否則年紀大就不行了,手會發抖,刀子也拿不穩。對張大夫來說,換心手術是家常便飯,在手術室裏,以人工方式讓摘下的心髒繼續跳動,然後找出壞死的血管,提供靜脈的補給。醫師開一次刀要站在手術室裏八小時,有的時候更多達十七小時,非常辛苦。
佛教對生死的看法,不同于世俗。過去有一個人老年得子,欣喜萬分,出家法師卻在門口痛哭這個家裏多了一個死人,因爲事實上,“生死一如”,生的時候就應知道會有死的一天。生死猶如一張紙,只隔一面而已,生了就會死,死了又再生。佛教以“喬遷之喜”來形容生死,房子舊了必須搬一個新居,衣服破了應該換一件新衣,身壞命終也會賦予另一個新的軀殼。因此,生,未嘗可喜;死,也未嘗可悲。
六月 叁日 星期一
生死,在佛教裏可以說是一個秘密,當初釋迦牟尼佛就是因爲想要揭開這個生死的秘密,所以出家修道,乃至在菩提樹下證悟佛果,才有了今日的佛教。而母親這次往生,遵照遺囑不對外公開也是個秘密,母親生性通達體諒,不喜歡勞駕別人,因此我們體會她的心意,不驚動大家,甚至西來寺的徒衆也只有幾個人知道消息。
母親沒有受過一天私塾教育,也沒有捧過一天書本,她之所以對成語詩詞那麼熟悉,人情事故那麼練達,是從吟唱戲劇裏明白因果忠義,由待人處世中發揚慈悲關愛。據兒時的記憶,在物質貧乏的年代,母親常跟人說:“只要我有一碗飯,你也一定會分到半碗。”母親的喜舍與俠義一直爲左鄰右舍所稱贊不已。母親一生樂于貧窮,並以貧窮爲驕傲,她不貪不吝的性格,讓身爲子女的我們受益良多。記得幼年決定出家學佛,只知道母親當時含淚勉強答應了我的要求。轉眼時隔四十年,我與母親于美國重逢,我問母親,爲何答應讓我出家?母親笑了笑,語重心長地說道:“我自知無法培養你,又很希望你有前途,剛好有一條路能讓你走,何不就此一試?”我聽後,頓時心潮澎湃,感動莫名。偉大的母親爲了心愛的兒子將來有美好的前途,強忍著滿心的難舍與牽挂,將我割愛給佛教與衆生,母親就是這樣一個處處爲人設想的人。
出家後,母親常來寺院探望我,印象中,六年來看了我叁次,每次我都請母親不要再來,結果母親還是又來了。母親非常疼愛我,只有一次母親得悉我去遊泳打了我。後來,才知道“打死會拳的,淹死會遊的。”母親打我是愛之深、責之切啊﹗
大陸文革期間,謠傳我在臺灣當了某軍營的師長,家人因而被列爲“黑五類”,母親爲我受了很多苦。雖然每天都出外做工,仍然叁餐不繼,爲了解饑除餓,母親常常撿菜葉、吃野草,飽受滄桑,因爲我的關系,母親還被公安人員抓去好幾次,每次都是日夜審問,雖然她不知道我在哪裏裏,但心裏對我的挂念實非常人所能體會。
如今回首前塵,思緒萬千,想起母親的點點滴滴不禁心存感恩,倍加思念。記得一九八九年,有一次應電臺邀請,出外接受訪問錄音,回西來寺時已是深夜,隔天早上,母親充滿愛憐地對我說,爲何要對自己如此嚴格?不可太勞累啊﹗言語中字字體諒關懷。數年前,母親由香港回大陸,到了機場,坐輪椅的母親要從另一個門進入海關,而我則幫忙國華兄、國民弟入關。送走了他們,我以爲可以離開,不料母親卻一直在另一個關口處等我,非要和我再見一面後才肯離開。母親曾經渴望拍攝一張全家福照作爲紀念,在諸多相片當中,她最喜歡我爲她推輪椅的那張照片,她認爲別人尊敬我,我尊敬她,這才表示我是真正的孝順。又有一次,前往夏威夷弘法,母親堅持要送我到門口,車子開走了,仍然見她在門外伫望,在夕陽下留下長長的身影。
母親九十五歲含笑歸養淨土,今天在玫瑰崗爲其舉行告別儀式,深覺美國殡儀館設備完善,服務人員彬彬有禮,與家眷尊重配合,整個程序進行順利。今日一早,即接獲中華民國總統府秘書長吳伯雄、前高雄縣長余陳月瑛的慰問吊唁。上午九時,駐洛杉矶臺北經濟文化辦事處處長歐陽瑞雄、副處長李世明、僑二中心主任廖東周、名主持人高光勃、夏鈴律師、印海法師、通理法師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佛光會員兩百余人均前來玫瑰崗,在莊嚴肅穆的念佛聲中敬致哀悼之意。母親一生感恩惜福,對于大家的盛情厚意,一定受當不起,身爲她的子孫,唯有努力將母愛的光輝分享世間大衆。
六月 四日 星期二
一早,便挂念著打電話回臺灣,感謝昨天總統府秘書長吳伯雄先生、監察委員康…
《生死一如 1996· 6· 1~1996· 6· 15》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