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的省思——從生死的探索到現代生死學建構課題
慧開法師
壹﹑前言——生死的玄機
「人生」— 吾人一期之生命,自呱呱墜地始,以撒手人寰終,倘無「生」與「死」的事件發生,即無「人生」之課題可論。客觀而論,「生」與「死」的現象乃是生物界最自然不過的事,同時也是構成人間世的最基本前提。然而不論是從人類社會的文化傳統或是風俗習慣的角度來觀察,一但觸及「生死問題」,絕大多數人都覺得是最陌生而又最恐懼的事情,甚至于成爲從家庭到社會都是最忌諱談論的話題,如此詭谲的情境構成了人生的一大難題與吊詭(paradox)。
世間爲什麼有「生」?既然「生」了,爲什麼又有「死」?吾人的「生」到底從何而來?「死」究竟往何而去?這是千古以來的疑惑與難題。古今中外,多少聖賢的箴言,哲人的睿智,以及先知的福音,均曾嘗試提出圓滿的說法與究竟的解答,諸如:創造說﹑自然發生說﹑唯心論﹑唯物論﹑進化論﹑緣起論﹑永生說﹑輪回說……等等,不一而足。可是對芸芸衆生而言,科技文明的進展,社會環境的與時推移,以及民俗文化的積習,不但使得現世「生養」與「養生」的問題愈發複雜,「老病」﹑「安養」與「送死」的問題也更加棘手。如此說來,生死的問題豈非永遠令人束手無策?雖然表面上看似如此,仔細深究,其實倒也不盡然。生死攸關的問題,到頭來會顯得無解,主要還是因爲絕大多數的世人都是處于「當局者迷」的情境;換言之,自身處在生死之流當中的芸芸衆生,在面對生死問題之時,就如蘇東坡的廬山詩偈所觀察到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或者如老子之言:「仁者見仁,知者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
如果撇開宗教的信仰前提﹑科學的假設求證﹑哲學的概念分析與邏輯的演繹歸納,而直接面對吾人的生死情境,則能體會出「生」與「死」本身其實乃是直覺與內觀的經驗領域,而非屬客觀與外求的知識範疇,雖然前者(經驗)尚須仰賴後者(知識)來作某種程度的描述﹑理解與诠釋,但是經驗根本無法完全用知識取代。生死的玄機是一則「現成公案」,借用禅門宗師的說法,就是「答在問處」,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當吾人面對「生死之究竟面貌」此一大哉問之時,如果想要找到一個放諸四海皆准,具有絕對客觀性與科學性的知識理解或標准答案,恐怕是永遠無解。但是如果透過個人內在的生死經驗與主體性自覺,深入地作自覺性的思考與內省,直接和生命本身展開對話,運用禅門教學所宗的「參究」法門,則另有一番光景,直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對生死大事的來龍去脈會有更上一層樓的觀照﹑體會與領悟。
貳﹑生死的省思
一﹑ 「未知生,焉知死」乎?「未知死,焉知生」乎?生死可知乎?
中國人向來忌諱談論生死大事,尤其是直接觸及到「死亡」的議題,甚至于連容易令人聯想到「死亡」的字詞及語言都要盡可能地回避,以免不慎因觸了黴頭而帶來厄運。衆所周知的例子是,有許多大樓與醫院裏沒有第「四」樓,而較少被注意到的特例是,有些國內外航線的飛機上居然也沒有第「四」排。 國人還爲這種避談生死的心理,找到一項權威的理論根據,就是孔子所曾說過的:「未知生,焉知死?」。這樣的引述,彷佛是說睿智聖明如孔老夫子都避而不談死亡,我們如何論得?其實這項引述與推論是對《論語》之文意嚴重的誤讀,以及對孔子之生死觀極大的曲解,筆者不得不在此提出合理的诠釋與應有的辨正,同時爲老夫子申冤平反。按「未知生,焉知死」此一關鍵語句,出自《論語》<先進篇>,其原文如下: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依筆者個人多年來之思索與心得,要如實地理解孔子與季路(即子路)師徒之間的這段對話,並且正確地诠釋其意涵,必須掌握兩點關鍵:一者,遠從孔子對子路性格的了解 ,以及孔子與諸弟子之間的互動關系來思考 ;二者,近從這段問答之間的義理脈絡來分析。對話是由子路提問「如何祭祀鬼神」開始,殊不知孔子向來就不喜談論「怪﹑力﹑亂﹑神」的問題,所以筆者認爲老夫子其實根本就不欲回答,是故直接了當地用反問的方式,把問題拋回給子路,沒想到子路卻未聽出玄機,緊接著又提出另一個有關死亡的大議題,而孔子則是順著先前的口氣與對應模式,同樣地以反問的方式,再一次把問題丟回,而巧妙地拒絕了進一步的討論。筆者以爲除了上項不談怪力亂神的理由之外,極有可能是在孔子的心目中,子路根本就不是探討這項生死議題的對象。因此,嚴格地說,「未知生,焉知死」此語,只是老夫子在無意進一步討論的脈絡之下,勉強響應子路的問話,根本就不能據以認定這就是孔子的基本生死態度。筆者頗感遺憾的是,當初提此問題的人怎麼會是子路,而不是顔淵?否則老夫子很可能會樂意回答,甚至進一步暢談深論,因爲顔回是孔子心目中唯一好學的弟子 ,應該夠資格探討此一「究天人之際」的大哉問。可惜該提此一問題的顔淵,卻可能因不幸短命死矣而來不及問,而性格豪邁沖動的季路,又因率爾提問而讓老夫子在有意與無意之間,順口回了一句:「未知生,焉知死?」成爲一則千古的公案與難解的疑團,不但讓許多後世的儒者與知識分子誤導了國人的生死態度,並且讓至聖先師遭人曲解了二千五百年之久。
承上所述,「未知生,焉知死」既然是應答之語,自不足以代表孔子心中的生死觀,至于孔子自身的生死態度與哲學立場究竟爲何,則非一﹑二句話就能夠說的得明白,而需另行專文探討。 筆者在此僅強調一點,孔子並非不知生死,亦非不論生死,而是因爲身處于春秋戰國之際的亂世,他的人生哲學與教育生涯所關切的議題與闡述的義理,主要是著重于啓發生命價值與意義,以及其在孝道倫理上的義理彰顯。在生死問題上,也偏向于強調其在孝道倫理上的意義與社會價值,至于生死本身在宗教向度上的主體性意義,亦即佛家所關懷之「生死大事」,孔子的態度則是傾向于存而不論的。
然則「生死可知乎?」此一問題的答案倒是肯定的。「生死大事」不但是可以省思的,而且是從人類有史以來即不斷地被人們思考與探索。莊子曰︰「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熟知其紀?」 從生命本身的觀點來看,「生」與「死」都是「生命之流」無法分割的一部份,換言之,「生」﹑「死」是生命本身一體之兩面。吾人落在生命之大化流行中,「生」與「死」都是「生命」的展現,無「生命」即無「生死」,無「生死」亦無「生命」,所以夫子之言「未知生,焉知死」,也可藉作爲一種警語,即是不能離「生」而論「死」;反之亦然,「未知死,焉知生」,亦即不能離「死」而論「生」,而必須「生死兼論」。其實我們每一個人在生命的旅程中,早已不知不覺地就開始了「生」與「死」的疑問與探索,現在爲大家分述如下。
二﹑ 生命的疑惑 ─ 生從何來?
其實無論古今中外,世界上幾乎每一個人都曾經在其孩提時代,問過自己的父母親這個生命的公案:「我是從哪裏來的?」意即:「我是從哪裏來到這個世界的?我到底是如何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然而絕大多數的父母親,在第一次面臨幼兒突然提出這個問題的當下,一時之間都覺得驚惶失措,不知如何應答,同時心中還覺得納悶,怎麼孩子這麼早就開始問這種難于啓齒的(「生理衛生」或是「健康教育」)問題?因此不是支吾其詞,就是胡亂瞎掰一些不著邊際的答案來搪塞。坦白地說,幾乎全天下的父母親都誤解了這個問題的本質,二﹑叁歲乃至四﹑五歲的幼兒們尚無明顯的性別意識與認知 ,因此小朋友們所想要問的,根本就不是什麼關乎「生理學」或「性教育」的問題,而是一個有關「存在(existence)」或是「存有(being)」的問題。再明確一點地說,這是每一個生命主體對「自我的存在」此一實存經驗(existential experience),所作的一種內省式的關照與思考;換言之,這是一個屬于「存有論」的問題 (an ontological question) ─ 一個非常深刻的哲學問題,千古以來不知困擾了多少的賢哲睿智,至今仍然沒有任何放諸四海皆准的答案或理論。
進一步地追溯與分析,對于每一個開始牙牙學語的幼兒來說,他對自己所經驗到的這個新世界的感覺,其實是充滿了驚奇(full of wonder),故而亟于展開探索的活動,他要認識﹑知曉﹑熟悉周遭環境中的人﹑事﹑物與現象,所采的方式就是不斷地「問問題」,範圍則是「上自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包。(因此在英語中,對開始會說話的幼兒有個 “question box” 的封號。)當幼兒在不斷地探索外界的事物到了某一個階段之後,總有一天,他會猛然發現居然還有一個最大的驚奇,自己過去還未曾質疑與探索到,就是:「我自身的存在」是從哪裏來的?我自己的「這個存在」是怎麼來的?
有趣的是,我們每一個人在自己生命的早年都曾經是個勤于思考﹑探索與發問的樸素哲學家,也都曾經參究過古往今來之大哲與禅宗祖師的公案:「生從何來?」然而,吊詭而又可惜的是,隨著人間煙火的不斷熏染,愈來愈加執著于感官與物欲的追逐,大夥兒不是逐漸淡忘了這千古之謎題,就是根本喪失了探討它的興趣,而從未料到,有朝一日當自己面對子女提出同樣的問題時,居然會面紅耳赤,不知如何應對。然而生命的公案是不容回避的,總有一天我們還是會返回到問題的源頭與它相會。
叁﹑ 死亡的威脅 ─ 死往何去?
相對于「生從何來」的疑惑,即是「死往何去」的難題,通常在我們遭逢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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