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能生平事迹考述
洪修平
六祖惠能是中國佛教史上有重要影響的思想家和開一代新風的禅師,他在佛教理論和實踐方面實現的變革與他所生活的社會文化環境及個人的出身和人生經曆都有著密切的聯系。透過他平凡而又曲折的經曆,我們能更加深刻地了解惠能“這一個”曆史人物及其思想的特點。由于各種史料和禅宗典籍對惠能生平事迹的記載說法不一,有的甚至出入很大,因而我們這裏將綜合現有資料,略加考辨,盡可能地對惠能一生的經曆作一概要的梳理,以便更好地把握他思想發展的脈絡及其特點,更好地理解他對中國佛教的發展所作出的重要貢獻。
一、少年貧苦 初聞佛法
惠能(638~713),或作慧能,因久住曹溪弘法而有“曹溪大師”之稱。俗姓盧,原籍範陽(今北京涿縣),其父原是做官的,唐武德叁年(620)遭貶斥,“左降遷流嶺南”而做了新州(今廣東新興縣)百姓。惠能便是在新州出生的。據惠能門人法海等所集《六祖大師緣起外紀》中說,其母李氏,于唐貞觀十二年(638)二月八日子時生下了惠能。到黎明時分,有二位僧人來造訪,並對惠能的父親說:“夜來生兒,專爲安名,可上惠下能也。”惠能的父親不解地問:“何名惠能
”僧人說:“惠者,以法惠濟衆生;能者,能作佛事。”言畢,兩僧離去,不知所之。由此也可看出,惠、慧二字在古文中雖可通用,字義上卻是有差別的,惠爲仁愛、恩惠,可以引申出惠濟、惠施等義,慧爲聰明、智慧,具體用于惠能的名字,若按照佛教的解釋,當以“惠”爲妥,取其以佛法惠濟、惠施衆生之義,隱喻惠能會成爲一代弘法大師。
惠能叁歲時喪父,後隨母遷至南海。老母遺孤,既無家産,又無勞力,生活十分貧苦。惠能年稍長,便到市上去賣柴,以養母度日。據敦煌本《壇經》載,有一天,惠能像往常一樣去市上賣柴,在幫一個買柴的客人把柴送到客店去後,正要離去,忽然聽見有一客人在誦讀佛經。“惠能一聞,心明便悟”,便問客人讀的是什麼經
客人告訴他是《金剛經》。又問客人從何處來
如何得到此經
客人告之從蕲州黃梅縣(今湖北黃梅縣西北)東山寺來,那裏有禅宗五祖弘忍在傳授佛法,五祖勸大衆,“但持《金剛經》一卷,即得見性,直了成佛”。惠能一聽,覺得“宿業有緣”,便即辭親,前往黃梅去禮拜弘忍大師。其他各本《壇經》則還記載說,惠能在辭親之前,“乃蒙一客取銀十兩與惠能,令充老母衣糧”,在安排好老母的生活後,惠能才前往黃梅,禮拜五祖。而《祖堂集》卷二中更明確地提到,惠能想去黃梅,但不放心母親一人在家,就是買柴的客人給了惠能銀子,鼓勵他前往。這個人姓安名道誠,給惠能的銀子是“一百兩”而不是十兩:“其時道誠勸惠能往黃梅山禮拜五祖。惠能報雲:“緣有老母,家乏缺阙,如何抛母,無人供給。”其道誠遂與惠能銀一百兩,以充老母衣糧,便令惠能往去禮拜五祖大師。惠能領得其銀,分付安排老母訖,便辭母親。”這樣的記載,顯然更突出了惠能對母親的孝心。
據各本《壇經》的記載,惠能離家後都是直接到湖北黃梅來見弘忍的。除敦煌本之外的《壇經》各本都還明確地說,惠能大約經過了二叁十日的路途跋涉,便到了黃梅。敦煌本《壇經》是現存最早的有關惠能生平事迹的資料,約成書于780年左右。其所載,一般認爲比較接近曆史事實。但與敦煌本《壇經》差不多同時的《曹溪大師別傳》(約作于公元781年)對惠能離家前往黃梅的經曆有兩點不同的記載,也值得我們重視。一是不提惠能聞《金剛經》而發心求法的事,二是說惠能在去見弘忍之前已經接觸了《涅架經》。其記載如下:
其年,大師遊行至曹溪,與村人劉志略結義爲兄
弟。……略有姑,出家配山澗寺,名無盡藏。常誦
《涅榘經》。大師晝與略役力,夜即聽經,至明,爲無
盡藏尼解釋經義。尼將經與讀,大師曰:“不識文
字。”尼曰:“即不識字,如何解釋其義
”大師曰:“佛
性之理,非關文字。能解,今不識文字何怪
”衆人聞
之,皆嗟歎曰:“見解如此,無機自悟,非人所及,堪可
出家,住此寶林寺。”大師即住此寺修道,經叁年。
……後聞樂昌縣西石窟有遠禅師,遂投彼學坐禅。
大師素不曾學書,竟未披尋經論。時有惠紀禅師,誦
《投沲經》。大師聞經,歎曰:“經意如此,今我空坐何
爲
”……惠紀禅師謂大師曰:“久承蕲州黃梅山忍禅
師開禅門,可往彼修學。”大師其年正月叁日,發韶
州,往東山,尋忍大師。這就是說,惠能在見弘忍之前,已經有了一段學佛的經曆,初步形成了自己的佛學思想,並且是在感悟“空坐”無用後,在惠紀禅師的指點下去尋五祖弘忍大師的。
我們認爲,《曹溪大師別傳》雖然有許多謬誤,但有些記載還是很有參考價值的。就惠能見弘忍之前的經曆而言,“不識文字”的惠能雖然在佛學方面有一定的天賦,但從他後來初見弘忍時對佛性所發表的一番見解,以及在踏碓八個月後寫出的直契心性而令衆人歎服的偈頌等來看,與其說他過去從未接觸過佛法,不如說他已有過學佛的經曆,特別是對《涅槃經》已有了一定的體會。因此,《別傳》的記載似乎比《壇經》所說更符合人物思想發展的邏輯,或許也更接近事實,因而也更可信些。正因爲此,所以《景德傳燈錄》與《宋高僧傳》都采取了《別傳》的說法,只是把惠能遇劉志略和爲無盡藏尼說《涅架經》等事都記爲發生在禮拜弘忍的同一年。後來的契嵩和宗寶所改編的《壇經》也都采納了這部分內容,不過又都把時間移到了惠能黃梅得法回至曹溪以後。至于《別傳》突出《涅槃經》而與《壇經》突出《金剛經》的不同,我們認爲這反映了惠能門下的不同派系對惠能思想中所包含的般若和佛性這兩種思想傾向的重視或強調程度的不同,而這種不同可能又與惠能門下互爭正統有一定的關系。
二、黃梅投師 作偈呈心
惠能來到黃梅,初見五祖弘忍,兩人之間就有如下一段在禅門中流傳很廣的著名問答:
弘忍和尚問惠能曰:“汝何方人,來此山禮拜吾
汝今向吾邊複求何物
”惠能答曰:“弟子是嶺南人,
新州百姓,今故遠來禮拜和尚,不求余物,惟求作
佛。”大師遂責惠能曰:“汝是嶺南人,又是貓獠,若爲
堪作佛
”惠能答曰:“人即有南北,佛性即無南北。
貓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這裏,“猖獠”,一般認爲是對南方少數民族的一種侮稱e。惠能初見弘忍時,穿的可能是少數民族的服裝。也有人認爲惠能本身就可能是少數民族。弘忍這裏的意思主要是指惠能山野村人的身份,意謂像你這樣的邊遠山村未開化的凡夫俗子,若爲堪作佛
按照禅宗的意思,這是在考驗惠能。惠能答得很機智,也很幹脆:人有南北,佛性卻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卻無任何差別!惠能在這裏顯然是引用了《涅架經》“一切衆生皆有佛性”的經義在作答。弘忍見惠能答語非凡,很合自己的心意,因而很器重他。本想與他作進一步的深談,因左右有人,談話不便,就把他留在寺中,安排他先到碓房裏去幹雜活。
惠能在碓房裏隨衆作務,破柴踏碓八月有余。雖人小力薄,但幹活盡力,不避艱苦,從無怨言。據說爲了踏碓,他“自嫌身輕,乃系大石著腰,墮碓令重,遂損腰腳”。除敦煌本之外的各本《壇經》都還記載說,有一次弘忍來見惠能,問他道:我覺得你的見解很不錯,因爲擔心有惡人會加害于你,所以就不與你多談,而安排你到這兒來幹活,你知道嗎
惠能回答說:弟子深知師意,正因爲此,所以我平時都不敢到堂前去,以免被人察覺。這就是說,弘忍與惠能之間從一開始就有一種默契。據《曆代法寶記》記載,弘忍在碓房還爲惠能說了“直了見性”的禅法。而王維的《六祖能禅師碑銘》中則說:“每(弘忍)大師登座,學衆盈庭,中有叁乘之根,共聽一音之法。(惠能)禅師默然受教,曾不起予。”若然,則惠能也曾與衆人一起聽弘忍說法,“默然受教”。
當時隨弘忍學法的弟子多達上千人。有一天,弘忍爲了挑選嗣法的弟子,特地把衆門人召集起來,對他們說:“世人生死事大,汝等門人,終日供養,只求福田,不求出離生死苦海。汝等自性若迷,福門何可求
汝等總且歸房自看,有智慧者,自取本性般若之知,各作一偈呈吾。呈看汝偈,若悟大意者,付汝衣法,禀爲六代。火急作!””弘忍要大家趕快回去好好想想,有智慧者可以“自取本性般若之知”作——首偈頌來表達自己的見解。如果有誰能領悟佛法大意,就將把曆代祖師代代相傳的衣法傳授給他,讓他嗣禅宗六祖位。
衆人回房後紛紛議論說,我們這些人就不必澄心用意作偈了,神秀上座現在是寺院裏的教授師,一定是他繼承大師的法席,成爲六祖,等他得法以後,我們跟著他學佛就行了,何須今日煩神
大家如此議論以後,都打消了作偈的念頭,各自安心休息。
被大家稱作上座的神秀(606—706)是一位很有才學的僧人。這一天,他從弘忍處出來,聽到衆人的議論,心中就想:大家都不作偈,緣我爲教授師。我確實應該作偈呈上,否則五祖如何知道我心中見解的深淺呢
他思維良久,猶豫再叁,才寫出了——首偈頌: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試,莫使有塵埃。神秀于半夜叁更時分將偈頌寫在佛堂南廊中間的牆壁上後,沒讓任何人知曉,便懷著忐忑的心情回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弘忍來到南廊下。本來他今天請了畫匠盧珍前來,要在南廊牆壁上畫根據《楞伽經》而作的佛畫以及禅宗五祖傳授衣法的血脈圖,以便流傳後代。看到牆上的偈後,他便對盧珍說,不用畫圖相了。《金剛經》上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不如留下此偈,讓迷人誦持,依偈修行,使免墮叁惡道。說完,弘忍就把門人召集起來,令他們焚香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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