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壽的禅、教會通思想
論文提要:
法眼宗高僧延壽生活在五代末北宋初,撰有《宗鏡錄》、《萬善同歸集》等著作,不僅對禅宗心性論和解脫論作了比較全面的總結,而且繼承唐代宗密的禅教會通思想,提倡禅教一致、禅教會通,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將《華嚴經》、《大乘起信論》等大乘經典和華嚴宗奉爲圓教,直接將它們的心性緣起、圓融思想與禅宗相結合;二是主張禅宗不僅應當注重明心見性,而且應當讀經和修持六度等各種教法。
關鍵詞:延壽、禅教會通、宗鏡錄、萬善同歸集、唯心淨土
作者簡介:楊曾文,生于1939年12月,山東省即墨市人,1964年畢業于北京大學曆史系中國古代史專業,現爲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指導教師、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所長,著有《日本佛教史》、《唐五代禅宗史》等。
禅宗在唐末五代迅速發展,逐漸成爲中國佛教的主流。禅宗標榜“不立文字”、“教外別傳”,重視體悟自性,不太注重文字說教和傳統的修行做法,與重視讀經、講經和修持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禅定、智慧)等傳統修行的其他宗派形成鮮明對照,兩者經常發生矛盾和爭論。唐代宗密(780-841)在《禅源諸诠集都序》中就提到這種情況:
修心者以經論爲別宗,講說者以禅門爲別法。
今講者偏彰漸義,禅者偏播頓宗。禅講相逢,胡越之隔。
頓漸門下,相見如仇雠;南北宗中,相敵如楚漢。[1]
“修心者”、“禅者”是禅宗,說他們提倡頓教;“講說者”、“講者”就是禅宗以外諸種教派,認爲他們只是主張漸次修行達到覺悟。他們之間的關系十分疏遠,甚至互相敵視。即使在禅宗內部也有南宗、北宗等禅派,圍繞頓漸問題,以及要不要讀經,保留傳統修行做法,也有爭論。
宗密主張禅、教會通,所撰《禅源諸诠集都序》說:“經是佛語,禅是佛意。諸佛心口,必不相違”[2],調和禅宗和其他教派。他以禅宗叁宗:息妄修心宗(北宗)、泯絕無寄宗(石頭希遷、牛頭慧融及其法系)、直顯心性宗(神會的荷澤宗與江西馬祖法系),對應叁教:密意依性說相教(簡稱相教,小乘及法相宗)、密意破相顯性教(大乘破相教,般若中觀學說及叁論宗)、顯示真心即性教(一乘顯性教、法性宗,指《華嚴經》、《法華經》、《大涅槃經》及華嚴宗、天臺宗),認爲叁教與叁宗雖存在明顯的差別,但從會通的角度來看,它們都是佛法,是彼此印證,互相契合,並且是相輔相成的。然而,宗密對禅門諸宗,對叁教,絕不是等同看待的。他禅奉荷澤宗,以荷澤宗爲禅門正統,禅法最妙;教奉華嚴宗,認爲華嚴教理最高。他會通禅教,在最高層次上自然是會通荷澤宗與華嚴宗。
延壽比宗密晚一百多年,佛教界不僅存在禅、教關系緊張的問題,而且在禅宗內部對于要不要修持傳統佛教的種種修行方法也有爭論。這在延壽的《宗鏡錄》、《萬善同歸集》等自設答問的對話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在觀察和論證禅宗與其他教派的關系時,特別繼承了唐代宗密在《禅源諸诠集都序》等著作中論述的禅教一致和會通的思想。延壽主張的禅教一致、禅教會通,大致具有兩重意思:一是將《華嚴經》、《大乘起信論》等大乘經典和華嚴宗奉爲圓教,直接將它們的心性緣起和圓融思想與禅宗相結合;二是主張禅宗不僅應當注重明心見性,而且應當讀經和修持六度等各種教法。
一、將禅宗與奉爲“圓教”的華嚴宗直接結合
在延壽生活的時代,不少禅僧將禅宗與注重經論的宗派對立起來,認爲閱讀佛經和從事其他修行有礙于達到“見性”、“明心”。有的禅僧認爲,即使要解釋禅宗的宗旨,也只應純按禅宗曆代祖師相傳的意旨來做,不應當廣引“諸佛、菩薩言教以爲指南”。他們對于延壽援引廣博的資料編寫《宗鏡錄》闡釋禅宗的思想,很不以爲然,說這樣做“只成文字聖人,不入祖位”[3]。
對此,延壽從禅、教一致的觀點來加以解釋。他認爲禅宗與佛教經論並非互不相容,曆代“宗門”祖師並非“一向不許看教”,只是擔心有人對“佛語”(佛經)含義不理解,“隨文生解,失于佛意,以負初心”,所以才特別強調“直了佛心”,然而並非反對人們閱讀佛經。他舉石頭希遷的弟子藥山惟俨“一生看《大涅槃經》,手不釋卷”;又舉禅宗所奉西天二十八祖以下至中土六代祖師,皆是“佛弟子”。既然如此,引證“本師之語,訓示弟子,令因言薦道,見性知宗,不外馳求,親明佛意,得旨即入祖位,誰論頓漸之門!見性親證圓通,豈標前後之位!”認爲這樣做沒有任何過錯。
他接著又引證洪州馬祖、南陽慧忠、鵝湖大義、思空山本淨等人爲例,指出他們都“博通經論,圓悟自心”。他對這些著名禅僧能夠依據佛教經論教示門下弟子表示贊許,說:
所有示徒,皆引誠證,終不出自胸臆,妄有指陳。是以綿曆歲華,真風不墜。以聖言(按:佛祖之語)爲定量,邪僞難移;用至教爲指南,依憑有據。[4]
是說他們在向弟子傳授禅法時,都有可信憑的經典做依據,不是出自胸臆,所以他們的禅風雖曆年久遠,但仍被人傳頌。結論是:以佛祖的言教爲標准、指南來傳法,就能夠做到有根有據地傳播正法。
在延壽引用的資料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對唐代宗密《禅源諸诠集都序》的重視和引證。他引圭峰和尚(宗密)在此文中的話說:
謂諸宗始祖,即是釋迦。經是佛語,禅是佛意,諸佛心口,必不相違。諸祖(按:此指禅宗曆代祖師)相承根本,是佛親付。菩薩造論始末,唯弘佛經。況迦葉乃至毱多,弘傳皆兼叁藏;(按:中間刪去宗密原文部分字句)及馬鳴、龍樹,悉是祖師,造論釋經數十萬偈。觀風化物,無定事儀。(按:原文有“未有講者毀禅,禅者毀講”)。
所以凡稱善知識,法爾須明佛語,印可自心。若不與了義一乘圓教相應,設證聖果,亦非究竟。[5]
宗密認爲,無論禅宗還是其他宗派,皆奉釋迦佛爲始祖,諸宗傳“佛語”,禅宗傳“佛意”,兩者本來是不應有矛盾的,兩者皆傳佛法。即使禅宗所奉的曆代祖師當中,像迦葉、優波毱多等在傳心的時也弘傳經、律、論叁藏,像馬鳴、龍樹等都撰述大量解釋佛經的論書。適應社會風尚傳法,本來是沒有固定的做法的。延壽據此認爲,禅師傳法必須既理解佛經,又能從自心得到印證,如果不能與具有完備教義的“一乘圓教”(《華嚴經》、《法華經》等)相應,即使有所覺悟,也非達到究竟境界。
延壽繼承宗密所謂叁教的說法。叁教是法相宗(密意依性說相教)、破相宗(密意破相顯性教)、法性宗(顯示真心即性教)。同宗密一樣,延壽也特別推崇和尊奉華嚴宗。他所說的“一乘圓教”或“法性宗”、“性宗”,除指《華嚴經》、《法華經》及《大乘起信論》等大乘經典外,在不少場合是指華嚴宗。他大量引用華嚴宗的著作和思想,企圖以此來充實和豐富禅宗。在《宗鏡錄》卷五有這樣一段問答:
問:若言有真有妄,是法相宗;若言無真無妄,是破相宗。今論法性宗,雲何立真立妄,又說非真非妄?
答:今《宗鏡》所論,非是法相立有,亦破相歸空,但約性宗圓教以明正理,即以真如不變,不礙隨緣是其圓義。若法相宗,一向說有真有妄;若破相宗,一向說非真非妄。此二門,各著一邊,俱可思議。今此圓宗,前空有二門俱存,又不違礙。此乃不可思議。
引文中的“真”,是真心、真如,即《大乘起信論》中的“真如之心”,與法相宗的圓成實性,破相宗(空宗、般若空義)的真谛、真如實相、畢竟空,華嚴宗的真心、一真法界、如來藏、法界等,雖說法不同,但含義基本相同。所謂“妄”,是妄心,即《大乘起信論》中的“生滅之心”,廣義的“妄”也包括所謂煩惱、世俗世界、萬有萬物。按照大乘佛教真如緣起論的世界觀,“真”(或解釋爲心之性)爲本體、本源;“妄”(或解釋爲心之相)爲相、用,既是真如之心“隨緣”顯現並發生作用,也包括由此變現的一切物質的和精神的現象。據稱,真如的本體是空寂清淨的,是“不變”的,但它“不守自性”,在受到“無明”煩惱影響時而“隨緣”顯現並發生作用,變現萬事萬物。“緣”有淨有染,隨染緣、淨緣便顯現出“迷、悟”的不同的境界,或爲六道中的“六凡”:地獄、餓鬼、畜生、阿修羅、天、人,或爲“四聖”:聲聞、緣覺、菩薩、佛。按照華嚴宗的心性論來表示,真如是心之性,是理的範疇;隨緣發生作用之心是相,它與隨緣變現的萬有皆屬“事”的範疇。理事之間相即相入,圓融無礙。延壽認爲,法相宗既說真,也說妄(遍計所執性);破相宗講一切皆空,既否定真(《般若經》講空亦空,佛、菩薩也空),也否定妄(諸法性空),二者僅認識到片面的真理。只有法性宗既說非真非妄,又講即真即妄,即煩惱是菩提,即衆生是佛。意謂:真如雖“不變”,但隨緣變現萬有,“不染而染”,“法身流轉五道,如來藏受苦樂等”,此爲真即妄,理即事;但真如“隨緣”,本性不變,“染而不染”,“煩惱終盡,方名妙覺”,此爲妄即真,事即理。從心的性相同爲一體來說,“真妄俱寂,理事皆如”,故可以說非真非妄,亦真亦妄,真妄相即,理事圓融無礙。這在一般人看來難以理解,故稱之爲“不可思議”,延壽稱之爲“圓義”,義爲圓滿的教義。[6]
延壽認爲,在叁教中,唯有屬于法性宗的《華嚴經》等經和華嚴宗與禅宗一致,可以直接用來充實和豐富禅宗。《宗鏡錄》卷叁十四載:
問:佛旨開頓漸之教,禅門分南北之宗。今此敷揚,依何宗教?
答:此論(按:《宗鏡錄》)見性明心,不廣分宗判教。單提直入,頓悟圓修,亦不離筌蹄而求解脫,終不執文字而迷本宗。若依教是華嚴,即示一心廣大之文;若依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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