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涅槃思想的完成—大般涅槃經的涅槃思想之總彙
第一節 概述
涅槃思想之發展,到達中觀和唯識的無住處義,已達到了最高的大乘境界,但就廣義或全體大用說,還未達到綜合完成的階段,因爲上述二者或言空言有均有所偏重,貫注在某一面的深闡發揚,未顧及到整個涅槃之完滿勝義。完成此一勝義者,我以爲應是《大般涅槃經》,雖然《涅槃經》之思想和唯識思想孰前孰後,還難斷定,但《涅槃經》之內容,涵蓋了中觀和唯識(空和有)之勝義,卻是無可否認的。謂其是大乘涅槃思想之全體的綜合完成,當屬不誤。因此,本章乃特就此點作一詳細探討。
《大般涅槃經》的中心思想,其所環繞者原不出於法身常住,及悉有佛性兩個問題,而這兩個問題,又都關聯在佛陀的大般涅槃。(序品)和(純陀品)的發端,即記述雲:世尊臨欲涅槃,衆弟子們哀號痛歎,槌胸不已,以爲佛之將滅,世間空虛,純陀更因此競懷疑①,何以世尊已證大果不能久住於世。衆弟子均虔請佛陀住世,勿般涅槃,純陀更爲懇切地請求,而佛陀卻說:「不應請佛久住於世,汝今當觀諸佛境界,悉皆無常,諸行性相,亦複如是。」並說偈言:「一切諸世間,生者皆歸死,壽命雖無量,要必終有盡。」純陀再叁請求,亦歸無用。佛陀最後更巧妙地答覆說:「我以哀愍汝及一切,是故今日欲入涅槃,何以故
諸佛法爾,有爲亦然,是故諸佛而說是偈,有爲之法,其性無常,生已不住,寂滅爲樂。」佛陀必須般入涅槃,於此經已決定,如是一來,不得不令所有弟子們懷疑,佛陀之入涅槃,是否亦如一般,從此歸入沈寂。大般涅槃之因緣,即由是而起。爲了使衆弟子知佛之涅槃非入沈寂,且爲使大家真正了解涅槃之意義,於是乃說這部經。這是經中的敍起因緣。實事上,當然並非如是簡單的,經之出世,自有其重大的意義和任務,後面當再次第論述。
本經(《大般涅槃經》,於後文中均簡稱本經。)之敍起因緣,既有如上述,其內容自是針對大衆之懷疑心理而來,故此,其敍說方式,因有目的和對象關系,答辯中極爲精采,頗饒趣味,如(德王品) 、(師子吼品) 、(迦葉品)等之辯難與設喻,均是彈思竭慮所得的妙義,故其內容而較上述兩家者周詳。然因本經之編成,實事上並非如(純陀品) 、(衰歎品)中所敍,由佛陀當時對諸比丘及各天人弟子等宣說而來,而是後世逐漸編集所成,致使內容上又産生了一些不能一致的矛盾。
本經之編集,據橫超慧日先生所考,曾經有過大約七次或八次的增編②。其所以不能完全統一它的思想理路,自是與此逐漸增編的原因有關。以筆者研讀之感想,本經的涅槃思想,雖其宗旨是一,肯定佛身之常住,一切衆生悉有佛性,但其踐履過程及說明方法,卻有不少的雜亂和非大乘思想的地方。如(戒禁品) 、(四谛品)等。尤其於戒律思想方面,除了在(衰歎品)、(德王品)中略提過幾句大乘戒外,其他言至戒律處,莫不以小乘戒作爲中心。因此,本經又有一難以協調之點者,即比丘聲聞思想與大乘菩薩思想。在(德王品)前,其中心多以比丘爲重,對出家之高貴特別強調;自(德王品)起至(迦葉品) ,則以菩薩思想爲重。故經中所強調之叁寶一體 ,並不能全以比丘作爲叁寶之一的代表。否則便難以自圓其思想矣。③
也許正因這個緣故,故經中之矛盾思想,有時極爲尖銳,例如小乘出家之四果,在(德王品)中遭受貶責,於(四依品)中卻特爲稱贊。由這些現象看來,在編集上或原是爲糅合大小乘之實踐精神於一體,或因前後增編之人物不同,而致有其選擇經文之差異。很明顯的,再如說到一闡提是否能夠成佛,在(德王品)前,不承認它有成佛之可能,但到了(德王菩薩品),則認爲一闡提亦具佛性,只要能生忏悔,一念向上,又有成佛之可能。
(師子吼品)(卷叁十)中有一大海譬如,以之比喻本經,謂大海有八不思議,本經亦有八不思議。其第一不思議者是:漸漸轉深。謂本經是:「是大涅槃微妙經典,亦複如是,有八不可思議,一漸漸深,所謂五戒、十戒、二百五十戒、菩薩戒、須陀洹果、斯陀含果、阿那含果、阿羅漢果、辟支佛果、菩薩果、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果,是《涅槃經》說是等法,是名漸漸深。」此一說法其意固在說明本經修道證果的程序,但揆其真意,卻顯明地是對前後增編的差異處,作統一調和的解釋。以此一釋作爲貫通本經剛後編集的體系。如是一來,雖有矛盾差異處,亦成爲特意安排的漸漸轉深了。
不過此一譬如雖佳,卻只能就大體而言,實際上有些在同一品中亦有差異或勉強編排的地方。就以(四相品)言,其第一節自正,正他,能隨問答,善解因緣之四相義所談的戒律等問題,與後面的大乘思想編在一品中,是不大調協的。後面文中所闡的四相義則非常深刻而活潑,前面文中所述之四相義,則停在一種形式主義上。其他品內亦還多有類此情形者,此處不必細引。總之,本經之內容,揆其全蘊,乃在綜攬整個佛教的涅槃思想及實踐方法,故不免有雜亂之處,所綜攬之涅槃思想者,大約屬小乘經量部派之思想者,則盡在排斥之內,如舉油盡燈滅之類。屬婆沙論派者,如涅槃之恒不變易,則有所揀擇。他如外道之涅槃,不論其如何說常樂我淨,亦均在排斥之中。凡屬大乘之涅槃者,則全在攝取包含之內。
複次,以大乘經典之發展史看,本經之出,晚於《般若》、《法華》、《華嚴》等大品經類④,由其晚出,而承諸大乘經典有關涅槃思想之統緒,亦屬當然。故不論基於何等立場來看,本經都可謂是集涅槃思想之大成,以此而作爲涅槃思想發展的完成,當作中心,想不致有何差錯。
第二節 涅槃經的目的及其思想特色
上面已提到本經的內容,是因弟子們對佛陀的滅度過分悲痛,和懷疑如來的短壽,因而引起世尊針對大衆的心理而宣說大般涅槃的意義。此一史實如何,暫不用追究,但其意義卻正顯示了本經出現之因緣和目的。若以思想發展的過程看,無疑的,本經之出,乃是爲反對部派佛教的涅槃思想而産生的。部派佛教原本對世聳的崇敬最高,認爲非諸弟子們所能企及。但在進入涅槃,卻未加區別,如果所般入者爲無余涅槃,阿羅漢般入者亦同爲無余涅槃。而無余的狀態,又言說紛紛,曲說叢生,有謂佛之滅度,如油盡燈滅,或薪盡火息,一切無存。這等如斷滅論的思想,囂行了當時的教界。另一部分雖反是說,卻又不免流於凡見的實體觀念。本經首先第一個目的,即是針對此一思想而來,並且對佛陀的涅槃境界作一正確的解釋。此解釋即在肯定佛陀的法身。永恒存在,絕非油盡燈滅而虛無的。這從卷四(四相品)第七徵舉小乘人的觀如來涅槃雲:「如燈滅已,無有方所,如來亦爾,既滅度已,亦無方所。」便可證知。又如(長壽品)中反映出有人懷疑世尊亦是無常,該品舉樹影在闱中是否有無,以作質疑,如來答合中亦有樹影,只是沒有智慧眼者,不能得見。「凡夫之人,於佛滅後,說言如來是無常法,亦複如是。」這可見一斑。再從(四相晶)看迦葉菩薩質問如來是常抑無常,更充分地反映出本經的目的,在糾正部派佛教的涅槃觀,又從「譬如熱鐵,摧打星流,散已尋滅,莫知所在」一偈之辯正,可知本經第一目的在對原始佛教的出現之涅槃觀念作合法的解釋。此偈原出在阿含,作爲無余涅槃的看法,認爲聖者滅後,如摧打星流,散已尋滅,莫知所在。此一偈對後世部派佛教說,影響很大,觀涅槃爲虛無者,可以此偈作有力的根據。本經卻將此偈作一合法的解釋,糾正被誤解了的觀念。經曰:「如佛言曰:譬如熱鐵,摧打星流,散已尋滅,莫知所在。得正解脫,亦複如是,已度搖欲,諸有淤泥,得無動處,不知所在。雲何如來爲常住法不變耶
」這是提出來的質問,下作解答曰:「迦葉,若有人作如是難者,名爲邪難,迦葉,汝亦不應作是境想,謂如來性是滅盡也。迦葉,滅煩惱者,不名爲物,何以故
永畢竟故,是故名常,是句寂靜,爲無有止,滅盡諸相,無有遺余。是句鮮白,常住無退……言星流者,謂煩惱也。散已尋滅,莫知所在者,謂諸如來煩惱滅已,不在五趣,是故如來是常住法,無有變易。」此解答得極明,一方面肯認這偈的本義沒有錯,故謂是句鮮白。一方面批評以往之誤解者,故謂「作如是難者,名爲邪難。」其辯解的最重要者,則是「莫知所在」一語,蓋莫知所在一句,最易爲虛無論者作根據,本經則辯正曰:「莫知所在,謂諸如來煩惱滅已,不在五趣。」這是何等的善巧!
到此,已可知編集本經的大德,當時的心情和用意。類似此種辯正誤解者,經內尚多,不一一列舉。如在(菩薩品)中,懷疑如來是無常者,看作一闡提:「又一闡提見如來畢竟涅槃,謂真無常,猶如燈滅,膏油俱盡。」猶如燈滅一語是部派佛教,甚至原始佛教最慣用的譬如,今此則謂一闡提者亦以此譬來看佛之涅槃,無異說,凡用此譬看佛之涅槃者,均是一闡提。總之,本經之大目的,乃在於後世佛教對佛陀滅度後是否仍存在的問題,或如何存在等種種疑難作一總答辯。基於這一答辯的因緣,而提出了「佛身常住」 ,「悉有佛性」兩個重點,一個目標——大涅槃。也就因此樹起了本經一大思想的特色——完成了佛教涅槃思想之發展,綜合了各大乘經論涅槃思想之勝義。
或說本經既晚出於《般若》、《法華》等經,其思想有承前者之余緒,其自身是否亦另有一獨特處呢
曰有。蓋從教義之發展看,大乘之「空」一面思想出現在前,大乘之「有」一面思想出現在後,所謂「有」者,亦即承「空」之勝義而來,此有當非對立的現象之有,故此有在後期的大乘佛教,即稱爲「妙有」思想。而非觀念上的「有」 ,或現象存在之「有」。本經既主張佛身常住,涅槃永在,自然亦即以「有」之思想作其特顯了。故以思想論之,般若以「空」爲獨特,本經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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