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傳佛教的展望與願景——以印順“人間佛教”爲重心的探討
林建德(臺灣大學哲學研究所博士生)
壹、前言
釋迦牟尼創立佛教至今已兩千五百多年,東傳到中國也有兩千多年的曆史,這意味佛教在中國已有長時間的發展。佛教到清末民初的階段,由于種種因緣際會之故,又進入新的局面。此時的中國佛教,除了外部上接受傳統儒道思想的影響,還面對西方思潮、宗教的傳入,加上長期以來佛教內部的問題,有識之士紛紛展開對傳統佛教教義教製的反省。而這樣的反省不只出現在佛教內部,包括整個中國文化皆面臨著相近的考驗。如一九一九年的“五四運動”,在文化上“西化派”和“傳統派”兩種勢力的對立,同樣的,佛教內部反傳統的聲浪也此起彼落,開始對舊有教義教製的批判,並進一步要求變新與改革。
在這個時期,對傳統抱持反省和改革的佛教人士(或團體),有代表支那內學院之楊仁山、歐陽漸、呂澄等人,以及武昌佛學院、漢藏教理院的太虛、法尊、印順等人,分別以在家和出家兩種不同的身份反思中國佛教,對傳統佛教的信仰型態造成一定的影響。本文即是以印順法師(生于1905年)對中國佛教的反省,談論中國佛教與人間佛教的關系,探討印順法師(以下稱“印老”)如何回應中國佛教的時代性問題,以及如何在批判中建構新的理論體系,作爲未來中國佛教發展的方向。依照這樣的線索,本文初分爲幾個部份:首先談論人間佛教作爲漢傳佛教的一支,其與漢傳佛教之關聯性;期許人間佛教能對漢傳佛教的未來作出貢獻。次探討印老對中國佛教的反省,及其人間佛教理論的開創。其次就人間佛教契機契理的特點,論述人間佛教能適應時代及衆生的需要而發展開來。最後對人間佛教的思想及其未來發展作綜合性的反省。
貳、漢傳佛教中人間佛教之開展
對于漢傳佛教的未來,每一個華語文化的佛弟子,無不深切關心。近現代漢傳佛教的衰弱,以致未能和國際的宗教平起平坐,盡讓南傳、藏傳佛教專美于前,身爲漢傳佛教的佛弟子無不感到失望。已故的現代禅創始人李元松先生,生前以漢傳佛教之延續爲其使命,唯願漢傳佛教興盛,曾在著作中表示:
臺灣佛教徒崇信漢傳大乘佛教的佛菩薩與曆代祖師,勝解漢傳大乘佛教的經論與教理哲學,卻在中、高階的修行法門上只能仰賴密教和南傳佛教的修行方法,這雖也是全體佛門之幸、衆生之幸,只是在我昏沈落入俗谛時,多少感到遺憾:難道漢傳佛教曆代祖師他們契入空性、明心見性……等等無數的法身慧命,都隨著他們的五蘊身一起化作塵土,消息無蹤了嗎?──希望現代禅能是漢傳佛教慧命之一!
漢傳佛教兩千年來,開創出八大宗派,有著爲數衆多的佛教徒;但在今日的世界裏,能真正發生影響力的實在有限,漢傳佛教之未來不免使人感到憂慮與困惑。可幸的是,漢傳佛教中“人間佛教”的理論基礎深厚,具有十足潛力,足以寄予厚望。因此,人間佛教之于漢傳佛教的未來,究竟能産生什麼樣的作用,是個令人關心的課題。
關于近現代中國佛教的改革與複興,無疑的,太虛大師(1889—1947)扮演極重要的角色。其提出“佛教革命”的口號,主張在教理、教製、教産叁個方面進行革新,建立新的僧團組織和製度,推行適應現代生活的“人生佛教”。太虛大師的學生印順導師,認爲回歸義理思想的反省才是根本之道 ,故進一步在佛教思想上作反省,提出了“人間佛教”,認爲中國佛教的複興,即在于人間佛教的宏傳。
藍吉富先生在評價印老的佛學思想與曆史意義,論及“中國佛教發展方向的指引者”時,認爲印老求真、批判、主智論的風格,所展現的思想,已爲中國佛教的發展指出一條可資遵循的大方向。藍先生表示:
要走上這一新方向,可能是佛教發展趨勢的一種根本扭轉。印公的思想,就像佛教曆史發展路線上的路標。透過這一路標的指引,後人如果繼承得宜,那麼佛教史的發展,是很可能轉向的;中國佛教史,是很可能有嶄新的一章的。
“中國佛教史,是很可能有嶄新的一章的”,是認同印老人間佛教思想者共同的期盼。人間佛教在整個漢傳佛教的曆史中,應有其獨到的一面;但如何能有嶄新的一章?之中的思想理念,實踐的步驟和方法,都必須進一步開展。本文在這樣的脈絡下,作初步的思考。
在進行討論之前,有幾點須先略作說明。本文之所以訂爲“漢傳佛教的展望與願景” ,是認爲“漢傳”一詞富有較高的文化意涵,故擬擺脫政治上的意識型態,純就文化思想而言。而本文對“漢傳佛教”與“中國佛教”不作嚴格界定,乃泛指華人的佛教信仰。另外,必須注意的是,就印老的思想而言,其著作許多部份皆是在回應中國佛教複興的課題,所以理解印老思想,是不能脫離此一脈絡。
換言之,現今評價印順法師的思想與成就時,不少是從“臺灣佛教”的脈絡下來談 ,此固然和實際的情況相符,即印老長期駐錫于臺灣,思想影響層面亦以臺灣的佛教爲主。但這裏想強調的是,印老思想的建構有其時代背景,即因應中國佛教的問題而開創;在印老的著作中,出現“中國佛教”一詞的比例遠高于“臺灣佛教”;且印老在交代對佛法的基本信念時,也明白表示“我是中國佛教徒”,所以僅僅從臺灣佛教的角度來談論印老思想,似乎是不自覺地爲印老思想畫地設限。況且,印老人間佛教思想所具有的格局和視野,是寬廣開闊的,其影響力應不只限于臺灣,因此本文試圖從更大的脈絡看待印老思想的成就。
由于筆者長年居住于臺灣,對于中國佛教的過去與現在所知有限,這裏純粹就印老著作中所敘述的中國佛教進行探討。至于過去的中國佛教如何,現今的大陸佛教是否仍如此,則非本文所要處理的部份。
參、印順對中國佛教的反省與批判
從印老的著作考察起來,其對于現實中國佛教的不滿,是其思想形成的關鍵因素。現實佛教界與印老早年所理解到的佛法差距太大,如僧俗不分、佛道混雜,強調誦經禮忏的功德,以及重視死後的生活等,都促使他進一步思考。再者,太虛法師“人生佛教”的主張,更對其“人間佛教”有重大影響。 盡管兩者皆以人類爲主體來闡釋佛法,但仍可顯見其主張的不同。兩者皆對于中國佛教“重死”與“重鬼”的傾向提出對治,不過印老更進一步主張佛教也不能“天化”、“神化”,並認爲“非鬼化非神化的人間佛教,才能闡明佛法的真意義” 。此外,在法義抉擇上,印老重視印度原始佛教與初期大乘之思想,以“緣起性空”爲佛教根本教義;而與太虛大師之強調中國佛教的義理經論,以如來藏思想(法界圓覺宗)究竟圓滿,又是兩種不同的取舍。
印老認爲現實中國佛教界的問題,“根本是思想問題” ,所以爲了澄清佛教思想,印老展開探求佛法的曆程,遊心法海六十年,希望從中掌握佛教的精神,並就其認識到的佛法,展開對中國佛教的反省,且進一步開創人間佛教的體系。關于印老對後期佛教的反思過程,及其對中國佛教的負面評論,筆者歸納爲下列五點:
一、現實佛教與佛法間的距離
如前所述,印老思想主要形成于對現實中國佛教的不滿。印老認爲現實佛教界與其早年所認知到的佛法(叁論與唯識)出入太大,當時中國佛教的道場以誦經、禮忏、超薦亡者等爲信仰型態,信佛學佛也以念佛求生西方爲多,這些都促使他進一步地思考。關于這段過程,印老提到:
我初學佛法——叁論與唯識,就感到與現實佛教界的距離。存在于內心的問題,經虛大師思想的啓發,終于在“佛出人間,終不在天上成佛也”,而得到新的啓發。
以及:
理解到的佛法,與現實佛教界差距太大,這是我學佛以來,引起嚴重關切的問題。這到底是佛法傳來中國,年代久遠,受中國文化的影響而變質?還是在印度就是這樣──高深的法義,與通俗的迷妄行爲相結合呢!……爲了佛法的信仰,真理的探求,我願意出家,到外地去修學。將來修學好了,宣揚純正的佛法。當時意解到的純正佛法,當然就是叁論與唯識。
對于“佛法與現實佛教界間的距離”印老多所關切,多次在書中提及 。其深信佛教于長期發展中,必有因流變而失真的情形。而對于這差距的形成,印老有兩個思考路徑:一、佛法東傳中國,受到中國文化影響而變質;二、佛法在印度發展時,即受世俗低劣行爲影響而變質。對于這兩點,印老溯源于印度佛教,“探其宗本,明其流變,抉擇而洗煉之” ,從中理解佛法的實義與方便、本源與流變,以明佛教發展的軌迹與變質的原由;並記取教訓,藉由思想的厘清“縮短佛法與現實佛教間的距離” 。而爲什麼佛法與現實中國佛教會存在差距呢?印老認爲佛法經過長期的流轉、演變,乃至最後因適應時代與衆生的需要而變質,其純正性在曆史發展中受到忽視,以致佛教的精神跟著消失。所以,印老認爲佛法之所以與現實佛教界間有距離,純正性的失去是其中的關鍵。
二、佛法純正義的喪失
佛法思想的純正性是印老關心的焦點,所謂對“佛法思想起一點澄清作用”,無非是要還複佛法的原始面貌,回歸佛教經論純正平實的一面,擺脫鬼化、神化、俗化,以及重死後、重老年等質變的佛教。對于佛教的變質,印老曾作下列表示:
我的修學佛法,爲了把握純正的佛法。從流傳的佛典中去探求,只是爲了理解佛法;理解佛法的重點發展及方便適應所引起的反面作用,經怎樣的過程,而到達一百八十度的轉化。如從人間成佛而演進到天上成佛;從因緣所生而到達非因緣有;從無我而到達真常大我;從離欲梵行得解脫而轉爲從欲樂中成佛;從菩薩無量億劫在生死中,演變爲即身成佛;從不爲自己而利益衆生,到爲了自己求法成佛,不妨建立在衆生苦難之上……這種轉化,就是佛法在現實世間中的轉化。泛神化(低級宗教“萬物有靈論”的改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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