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佛教》導論
陳兵
“人間佛教”自民國太虛大師等大德倡導以來,經過八十余年的探討、實踐、弘揚,已獲得佛教界和社會的贊可認同,成爲當今海峽兩岸佛教界共同高揚的旗幟,被譽爲“二十世紀中國佛教最可寶貴的智慧結晶”(鄧子美:《二十世紀中國佛教智慧的結晶》,《法音》1998年第7期,第21頁)。如果說,現代中國佛教的特質可用“多元一體”四個字來概括的話,那麼這“一體”,當是指人間佛教而言(陳兵:《中國佛教的現代轉型》,《佛教與中國傳統文化》上冊,第125頁)。
佛教,乃是産生、流傳于此地球人間的一種文化,從來便是人間佛教。佛教的創立者佛陀是誕生于人間的曆史人物釋迦牟尼,佛陀的經教絕大多數是爲人而說,佛教的各種戒律乃依人類的行爲方式而製定,佛教的傳承、信奉者是人類社會中的成員,佛教的信仰基于人類的宗教需要,佛教被世人看作一種勸人行善向上的教化體系,這自是不言自明的事實,不僅佛教來本便是人間的,即以上帝爲信仰核心、以天國爲歸宿的耶、回等宗教,其實也是人間的。馬克思主義認爲,宗教是“人間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間力量的形式。”(《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第354頁。)
現代佛教界大德高標“人間佛教”,旨在凸現曾被忽視、掩蓋或誤解的佛教之人間性,此所謂人間佛教,大略是強調佛教之弘揚應以地球人類爲基點,重視人們現實生活的改善和人類社會的建設,處理好入世間與出世間、做人與成佛、世俗生活與宗教生活的關系,處理好佛教與國家、社會、政治、經濟、科技、文化等的關系,以即人而趨佛、即世間而出世間、以出世間的精神入世間爲宗旨,以建設人間淨土、“莊嚴國土,利樂有情”爲理想,使佛教的弘化,起到促進人類文明建設、提高人們的精神境界與道德水平,促進社會進步、世界和平的積極作用。
人間佛教的理論和實踐,既牽涉到對全體佛學的准確把握和對佛教弘傳曆史、佛教現狀的清醒反思,又牽涉到對現代社會、未來社會的特質、走向及時勢人心與佛教關系的深刻洞察,牽涉甚廣,內涵甚深,是一個需要集衆多佛弟子的智慧在長期實踐中著力解決的重大課題。本書僅從印度經論和曆代祖師撰述中摘錄有關人間佛教的重要開示,梳理太虛、印順、趙樸初等大德的人間佛教思想,總結近八十年來人間佛教建設的經驗,提出人間佛教內涵的重大問題,略陳管見,以期喚起教界、學界對人間佛教課題的關注和研討,共同努力,將人間佛教的思想進一步深化、現代化,加大弘揚的力度,使之成爲廣大佛教徒的實踐。
人間佛教的內容,大概包括契理與契機、人乘正法與現法喜樂,即人而佛、即世間而出世間之道,人間淨土的建設等重大問題。
(一)契理與契機
契理契機,曆來被強調爲弘揚佛法的基本原則。契理,謂符合法界本來的真實、真理,亦即符合佛法萬古不易之理;契機,謂適應時機與衆生的根機。佛陀垂教,稱“應機說法”,系針對所化衆生的根機,開示以相應的法門,而非定執一法,佛陀自稱善知病、善知病源、善知病對治、善知治病已當來更不複發的大醫王,將其說法喻爲“應病與藥”(見《雜阿含經》卷十五389經等)。《楞伽經》偈雲:“彼彼諸病人,良醫隨處方,如來爲衆生,隨心應量說。”謂佛針對衆生不同的疾病,開出不同的處方。病有百種,藥非一味。藥無貴賤,愈病爲貴;法無高下,應機爲妙,即便是名貴的參茸珍貝,若不對症,便非良藥,甚而有害;即便是高深的佛法,若不當機,也成“非法”。《楞伽經》雲:“所說非所應,于彼爲非說”,如果所說的法不能適應聽法者的根機,這種說法便是錯誤的,聽法者將難以接受你的說法甚而對你的說法反感。《無量義經》中,佛陀說他四十余年來觀察衆生諸根性欲而說法,“性欲無量,故說法無量”,“以諸衆生性欲不同,種種說法”,應機所說雖有不同,然皆契一理,皆能洗除衆生煩惱塵垢,有如江、河、溪、渠、井、池之水,皆能洗除汙垢。《法華經·方便品》佛陀自稱:“吾從成佛以來,種種因緣,種種譬喻,廣演言教,無數方便引導衆生,令離諸著。”善體佛陀應機說法原則的禅宗祖師,稱其接人的法則爲“隨方解縛”、“解粘去縛”,根據這一原則創造出極爲活潑奇妙的機鋒、棒喝、公案、圓相等教學方法。中國佛教大德常從體用角度闡明契理與契機的關系,謂契理爲體,契機爲用,體用一如,不可偏廢。太虛大師說得好:“非契真理,則失佛學之體;非協時機,則失佛學之用。”(《人生佛教》)
應機說法,契理契機,從大的方面來講,最重要的是把握當時當地的國情民意、時勢人心,以確定弘揚佛法的路線、策略、方式,順應文化傳統、時代思潮施設教法,使所弘之法容易被大衆所接受,不致因與國情民俗、文化傳統、時代思潮相悖而受到抗阻,並使所弘之法對該地區的社會經濟文化的發達,起到正面的促進作用。社會是不斷發展進步的,人心是不斷變化的,地區之間的差別是從來存在的,佛教的弘傳,因而不能不因應時機而有所發展變化。佛教在人間近叁千年的弘傳史,便是一個應時契機而發展變革的進程。印度佛教在一千五百年中,經過了叁次大的嬗變:從質樸一味的原始佛教一變而爲嚴謹爭執、注重自了的部派佛教,再變而爲志大思精、注重攝化的大乘佛教,叁變而爲“融攝魔梵”、咒術祭禱的密乘佛教,無論是教理、戒律、精神氣質、製度儀軌等,都有明顯的甚而是巨大的變化,其變化適與印度社會文化的發展變化相一致。佛教從入華之初,便開始順應中土國情民俗和文化傳統而中國化,由毗昙、成實、俱舍、叁論等八師的講習,進到天臺、淨土、禅、華嚴、唯識、真言等八宗的分立,繼而由諸宗融合、禅教融合、禅淨融合趨歸念佛之一門,其教義、製度、寺院僧規乃至法服形儀,無不具有華化色彩,並不無發展變革。西藏、日本、南亞等地區的佛教,亦無不應時契機而具本土特色,有所發展變化。即被認爲基本保持了原始佛教教風的南傳上座部佛教,也形成了短期出家等佛世所未曾有過的製度,與原始佛教、早期上座部佛教都不可能一模一樣。
在各種社會意識形態中,以人類終極關懷爲永恒主題的宗教,可謂惰性最大者,其思想和製度,都具有最大的穩定性。當社會文化發生變革之時,宗教的應時變革往往滯後。在超穩定的中國封建社會中長期流傳、早已定型的中國佛教,尤其如此。清代中葉以後,中國佛教隨中國封建社會的沒落而老邁不堪,至清末,面臨巨大社會變革,在民主、科學的新思潮沖擊下,益發暴露出其與時代潮流相悖、不能適應新時機的種種弊端,這些弊端,使佛教面臨生存危機。于是乃有太虛大師等一批大德力倡改革整頓,奮力掀起一場佛教複興運動。人間佛教,乃是這場佛教複興運動中打出的具革命性的旗幟,爲太虛大師“叁佛革命”中教理革命的主題詞,實際上可看作現代中國佛教複興運動的主導思想。
人間佛教,是在佛法應時契機原則的指導下,對中國傳統佛教“非人間”的弊病之糾治,其前提是對明清佛教積弊和教界衰朽現狀的揭露批判。長期以來,佛教在中國特定的的專製政治環境中,在儒釋道叁元共轭的文化格局中,被定位爲專管出世,形成了畸重出世間的傳統,信佛人高者唯求個人了生死,期生西方淨土,避俗唯恐不遠,入山唯恐不深,視人間爲苦海火宅,急欲出離,對現實生活和社會環境的改善漠不關心;低者則唯知將佛菩薩當作神崇祀,以求滿足子嗣福壽等世俗願望,及延請僧道做法事道場消災免難、超度亡人。這種狀況,使佛教被世人目爲消極避世,認爲迷信低俗,與憤發圖強,力爭救國救民、振興華夏的革命、民主、科學的社會主流思潮顯得很不合拍,難免被亟求改變貧窮、落後、挨打命運的廣大民衆所疏遠、抛棄,日趨萎縮。環視全球,工業革命、科技革命的火車頭帶動曆史列車飛速向前,隨社會財富的快速增長,競爭的日趨激劇,人們生活方式的改變,地球的日趨“縮小”,人類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普遍呈現背離傳統宗教觀念之勢,崇重理性,放縱人欲,關注美好人間的建設,追求物質生活的富足和個人的自我實現,成爲席卷全球的時代潮流。在這種潮流推動下,基督教和日本佛教早就進行了改革。西方學者普遍認爲:從神聖化日趨世俗化,從注重神、信仰、天國的權威型、出世型宗教向注重人、理性、人間的“人文主義宗教”轉化,是各宗教在現代社會的必然趨勢,佛教亦不可能例外。
在西方基督教和日本佛教的啓發下,楊仁山、太虛、歐陽竟無等大德,對中國佛教的積弊進行了反省批判,太虛、常惺、曼殊等青年僧和以張宗載、甯達蘊等爲首的佛教知識青年,對傳統佛教消極避世、低俗迷信之弊揭批尤力。太虛批判中國佛教“教在大乘,行在小乘”,崇尚隱遁山林,“專求後世之勝進或無生之寂滅”,末流則重死度鬼,非以人爲本而爲神本、鬼本的佛教,斥責一類時僧唯事應赴經忏,“形同俳優,心存利養”。印順指責俗化、神化的佛教與純正佛法差距太大,進一步強調偏于神與永生的佛教亦不合時宜。星雲批評過去的傳道者鼓勵人抛家棄子入山修道,“埋沒佛教的人間性”,使修行者悲觀灰色,“面無表情,心無熱力”,稱這種佛教爲“人死的佛教”,不能爲社會帶來喜樂祥和。法舫、大醒、慈航等法師和巴宙、張曼濤、傅偉勳、藍吉富、江燦騰等學者,也對明清佛教的非人間性進行了批判。
針對傳統佛教非人間性的積弊和不合時宜,大德們力倡將佛教從死本、鬼本、神本轉向人本、生本。二十年代初期,青年太虛大聲疾呼,喊出“人生佛教”的響亮口號,呼喚佛法之弘化應以地球人類爲基點,以發達人生爲本。後來他還提倡以佛法改善人間社會爲旨的“人間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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