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五年丙午
予姓蔡氏,父彥高,母洪氏,生平愛奉觀音大士。初夢大士,攜童子入門,母接而抱之,遂有娠。及誕,白衣重胞。是年十月己亥,十二日丙申,己醜時生也。
二十六年丁未
予周歲,風疾作,幾死。母禱大士,遂許舍出家,寄名于邑之長壽寺,遂易乳名“和尚”。
二十七年戊申
予叁歲,常獨坐,不喜與兒戲。祖父常謂曰:此兒如木椿。
二十八年己酉
二十九年庚戌
叁十年辛亥
叁十一年壬子
予年七歲,叔父鍾愛之,父母送予入社學。一日叔父死,停于床。予歸,母绐之曰:汝叔睡,可呼起。乃呼數聲。嬸母感痛,乃哭曰:天耶,哪裏去也!予愕然疑之,問母曰:叔身在此,又往何處耶?母曰:汝叔死矣。予曰:死向甚麼處去?遂切疑之。
未幾,次嬸母舉一子。母往視,予隨之,見嬰兒如許大,乃問母曰:此兒從何得入嬸母腹中耶?母拍一掌雲:癡子,你從何入你娘腹中耶!又切疑之。由是死去生來之疑,不能解于懷矣。
叁十二年癸醜
予八歲讀書,寄食于隔河之親家,母誡不許回,但經月歸一次。一日回,戀母不肯去,母怒鞭之,趕于河邊,不肯登舟。母怒,提頂髻抛于河中,不顧而回。于時祖母見之,急呼救起,送至家。母曰:此不才兒,不淹殺留之何爲!又打逐,略無留念。予是時,私謂母心狠,自是不思家。母常隔河流淚,祖母罵之,母曰:固當絕其愛,乃能讀書耳。
叁十叁年甲寅
予九歲,讀書于寺中。聞僧念《觀音經》,能救世間苦。心大喜,因問僧求其本,潛讀之,即能誦。母奉觀音大士,每燒香禮拜,予必隨之。一日謂母曰:觀音菩薩有經一卷。母曰:不知也。予即爲母誦一過。母大喜曰:汝何從得此耶?誦經聲亦似老和尚。
叁十四年乙卯
予十歲,母督課甚嚴,苦之,因問母曰:讀書何爲?母曰:做官。予曰:做何等官?母曰:從小做起,有能可至宰相。予曰:做了宰相卻何如?母曰:罷。予曰:可惜一生辛苦,到頭罷了,做他何用?我想只該做個不罷的。母曰:似你不才子,只可做個挂搭僧耳。予曰:何爲挂搭僧,有甚好處?母曰:僧是佛弟子,行遍天下,自由自在,隨處有供。予曰:做這個恰好。母曰:只恐汝無此福耳。予曰:何以要福?母曰:世上做狀元常有,出家做佛祖,豈常有耶?予曰:我有此福,恐母不能舍耳。母曰:汝若有此福,我即能舍。私識之。
叁十五年丙辰
予十一歲,偶見行腳僧數人,肩擔瓢笠而來。予問母:此何人耶?母曰:挂搭僧也。予私喜,視之。僧至,放擔倚樹,乃問訊化齋。母曰:請坐!急烹茶,具齋飯,甚恭敬。食罷,衆僧起,即荷擔,只手一舉。母急避之曰:勿謝!僧徑去。予曰:僧何無禮,飯齋不謝?母曰:謝則無福矣。予私曰:是僧之所以高也。切念之,遂發出家之志,苦無方便路耳。
叁十六年丁巳
予年十二,讀書通文義,鄉族鹹愛重之。居常不樂俗,父爲定親,立止之。一日,聞京僧言,報恩西林大和尚有大德,予心即欲往從之。白父,父不聽。白母,母曰:養子從其志,第聽其成就耳。乃送之。
是歲十月至寺,太師翁一見喜曰:此兒骨氣不凡,若爲一俗僧,可惜也。我第延師教讀書,看其成就何如?時無極大師初開講于寺之叁藏殿,祖翁攜往谒。適趙大洲在,一見喜曰:此兒當爲人天師也。乃撫之問曰:汝愛做官?要作佛?予應聲曰:要作佛!趙公曰:此兒不可輕視,當善教之。及聽講,雖不知言何事,然心憤憤,若有知而不能達者。時雪浪恩兄,長予一歲,先一年依大師出家,見予相視而嘻,時人以爲同胞雲。江南開講佛法,自無極大師始。少年入佛法者,自雪浪始。
叁十七年戊午
予十叁歲,初太師祖擇諸孫有學行者俊公,爲予師,先授《法華經》,四月成誦。
叁十八年己未
予年十四,流通諸經皆能誦。太師翁曰:此兒可教,不可誤之也。遂延師能文者教之。
叁十九年庚申
予年十五,太師翁乃請先生,教習舉子業。初即試其可教,乃令《四書》一齊讀。是年多病。
四十年辛酉
予年十六,是歲《四書》完,背之,首尾不遺一字。
四十一年壬戌
予年十七,是歲講《四書》,讀《易》,並時藝,及古文辭詩賦,即能詩述文。一時童子推無過者。
四十二年癸亥
予年十八,時督學使者專講道學,以童生爲歌童,動隨數十,逐隊而歌,亦有因之而幸進者。予大恥之,遂欲棄所業。是歲以病,辭不入館。
四十叁年甲子
予年十九,同會諸友皆取捷,有勸予往試者。時雲谷大師,正法眼也,住棲霞山中,太師翁久供養,往來必款留旬月,予執侍甚勤。適雲大師出山,聞有勸予之言,恐有去意,大師力開示出世參禅、悟明心地之妙,曆數傳燈諸祖及高僧傳,命予取看。予檢書笥,得《中峰廣錄》,讀之未終軸,乃大快,歎曰:此予心之所悅也!遂決志做出世事,即請祖翁披剃。盡焚棄所習,專意參究一事。未得其要,乃專心念佛,日夜不斷。未幾,一夕夢中見阿彌陀佛,現身立于空中,當日落處,睹其面目光相,了了分明。予接足禮,哀戀無已。複願見觀音、勢至二菩薩,即現半身。自此時時叁聖炳然在目,自信修行可辦也。
是年冬,本寺禅堂建道場,請無極大師講《華嚴玄談》,予即從受具戒。隨聽講至十玄門,海印森羅常住處,恍然了悟法界圓融無盡之旨。切慕清涼之爲人,因自命其字曰澄印。請正,大師曰:汝志入此法門耶。因見清涼山有“冬積堅冰,夏仍飛雪,曾無炎暑,故號清涼”之語,自此行住冰雪之境,居然在目,矢志願住其中。凡事無一可心者,離世之念,無刻忘之矣。
四十四年乙醜
予年二十,是歲正月十六日,太師翁入寂。師翁于前年除日,畢集諸眷屬,曰:吾年八十有叁,旦暮行矣。我度弟子八十余人,無一持我業者。乃撫予背曰:此子我望其成人,今不能矣。是雖年幼,有老成之見,我死後,房門大小事皆取決之,勿以小而易之也。衆唏噓受命。新歲七日,師翁具衣遍巡寮,各辭別,衆鹹訝之。又叁日,即屬後事,示微疾,舉藥不肯進,乃曰:吾行矣,藥奚爲!乃集衆念佛五晝夜,手提念珠,予擁于懷,端然而逝。以師翁生平持《金剛經》,臨終亦不辍也。太師翁爲報恩官住,叁十年居方丈,及入滅,至叁月十八日而方丈火,衆皆歎異。
是年冬十月,雲谷大師建禅期于天界,集海內名德五十叁人,開坐禅法門。大師極力扳予往從,少師翁聽之,乃得預會。初不知用心之訣,甚苦之。乃拈香請益,大師開示審實念佛公案。從此參究,一念不移,叁月之內,如在夢中,了不見有大衆,亦不知有日用事,一衆皆以予爲有志。初不數日,以用心太急,忽發背疽,紅腫甚巨。大師甚難之。予搭袈裟,哀切懇禱于韋馱前,曰:此必冤業索命債耳,願誦《華嚴經》十部,告假叁月以完禅期,後當償之。至後夜,倦極,上禅床則熟睡,開靜亦不知。及起,則忘之矣。天明,大師問恙何如?予曰:無恙也。及視之,已平複矣,一衆驚歎,是故得完一期。及出,亦如未離禅座時,即行市中,如不見一人,時皆以爲異。江南從來不知禅,而開創禅道,自雲谷大師始。少年僧之習禅者,獨予一人。時寺僧服飾皆從俗,多豔色。予盡棄所習衣服,獨覓一衲被之,見者以爲怪。
四十五年丙寅
予年二十一,自禅期出。是年二月十八日午時,大雨如傾盆,忽大雷自塔而下,火發于塔殿,不移時大殿焚。至申酉時,則各殿畫廊,一百四十余間,悉爲煨燼。時予少祖爲住持,及奏聞,旨下法司,連逮同事者十八人。合寺僧恐株連,各各逃避。而寺執事僧,無可與計事者。予挺身力救,躬負鹽菜,送獄中以供之。寺至刑部相去二十裏,往來不倦者叁月,且多方調護,諸在事者,竟免死。時與雪浪恩公,俱決興複之志。且曰:此大事因緣,非具大福德智慧者未易也,你我當拌命修行以待時可也。是時即發遠遊志。頃之少祖尋入滅,太祖之房門無支持者。先是太師翁入滅,無儲畜,喪事皆取貸不資,故多欠負,即析居,知必不能保。予思太師翁遺命,乃設法盡償其負貸,余者分諸弟子各執業,房門竟以存。
是年冬從無極大師,聽《法華經》于天界寺。因志遠遊,每察方僧,求可以爲侶者,久之,竟未得。一日見後架精潔,思淨頭必非常人,乃訪之,及見,特一黃腫病僧。每早起,事已悉辦,不知何時灑掃也。予故不寐,竊經行廊下偵之,當衆方放參時,即已收拾畢矣。又數日見不潔,乃不見其人。問之,執事曰:淨頭病于客房也。予往視,其狀不堪,問曰:師安否?曰:業障身病已難支,饞病更難當。予問何故?曰:每見行齋食,恨不俱放下。予笑曰:此久病思食耳。是知其人真,因料理果餅,袖往視之。問其號曰妙峰,爲蒲州人。予即相期結伴同遊,後數日,再視之,則不見。予心知其人,恐以予累,故潛行耳。
隆慶改元丁卯
予年二十二,特舉虛谷忠公爲寺住持,以救傾頹。比爲回祿事,常住負貸將千金,皆經予手。衆計無所處,予設法,定限叁年,盡償之。是年奉部檄本寺設義學,教僧徒,請予爲教師,授業行童一百五十余人。予因是複視《左》、《史》,諸子古文辭。
二年戊辰
予年二十叁,是年謝館事。複館于高座,以房門之累然也。
叁年己巳
予年二十四,是年金山聘館,居一年。
四年庚午
予年二十五,是年仍應金山聘。
五年辛未
予年二十六,予以本寺回祿,決興複之志,將修行以養道待時,是年遂欲遠遊。始同雪浪恩兄遊廬山,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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