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佛教的心
水野弘元
一、序說
[29]由佛陀釋尊所宣說的佛教,是以去除苦惱,引導人們走向常樂的理想,遠離無明煩惱,到達解脫的涅槃爲根本目的。爲了解決苦惱,首先即說明爲什麼會産生不安或苦惱,社會人生真實狀況之動態理論“是如何?”其次說到,如何做才能脫離苦惱,亦即“應如何做?”的實踐修行。在此意義下,佛教對于社會人生,可說是以“是如何”、“應如何做”爲中心問題。
心才是社會人生動態的主導者
雖然在這裏也包含了身體或社會環境等物質的層面,但是,它們並不是作爲物質而孤立者,而是與精神有密切的關連性,誠如所謂的“物心一如”或“身心相關”,心才是社會人生動態的主導者。如同原始經典所說的:
世間以心爲主導,由生起的心而左右。[1]
[30]或者,
諸法以意爲先導,以意爲勝,由意所成。若以惡意言說或行動,因此苦隨及彼身,猶如車輪跟隨挽牛之足。
諸法以意爲先導,以意爲勝,由意所成。若以淨意言說或行動,因此樂隨及彼身,如影不離形。[2]
以及
心雜染故有情雜染,心清淨故有情清淨。[3]
即是此意。這種身心關系是從原始佛教乃至後世,共通于所有佛教的。
佛教說“離苦得樂”、“轉迷開悟”,可說皆是以心的活動爲中心,而作爲終極理想的涅槃,也被認爲是指一種心的狀態。[4] 在脫離輪回之苦,尋求不死的理想上,不只是佛教,同時也是印度宗教或哲學共同的傾向。
但是,外道所說的梵、我或者神我等實體、主體,以此爲關連而說輪回或解脫,這點則與佛教不同。佛教不說作爲常住實體的主體,對于只有生滅變化的物心等現象,說明“是如何”、“應如何-”的理論或實踐。因此,認爲身心相互關連有是可能的。外道認爲物與心各有其實體,絕不承認物心之一致融合。
根據佛傳記載,釋尊在修行時代,首先修習正統婆羅門修行法的禅定,接著也實踐非正統沙門修行法的苦行,但是後來認爲它們皆非解脫之道而予以舍棄。這是由于禅定或苦行皆認爲物、心分別有實體(二元論),不認爲身心一如之故。亦即,外道的禅定是希望藉由精神統一,使心脫離肉體的束縛,而得到只有精神的自由獨存;苦行也是希望藉由使肉體痛苦,削弱其力,而得到精神的自由。禅定和苦行皆認爲在肉體尚存之時,無法獲得精神的絕對自由;絕對自由的心,非得在脫離肉體的死後才能到達。
在身心具存的現世,能得精神自由
[31]但是釋尊認爲,人生的理想是:在身心具存的現世,就一定能得到精神的自由。若像外道這樣,將物質(肉體)或精神(心)看成二元性的實體,認爲精神的自由在死後才能獲得的話,現世的理想是不可能達到的。釋尊發現外道說法的缺點後,便舍棄禅定及苦行,最後發現達到現世理想的方法,此即是在菩提樹下證悟的佛教之開端。也就是“是如何”、“應如何”的理論或實踐,釋尊成佛後四十多年的弘法,就是爲了要拔除世人的苦惱,救濟社會。
佛陀說法是爲社會所有階層的人而說的。不像正統的婆羅門教,只對上層階級,不以下層階級的民衆爲對象;佛陀連奴隸階級的人們也一視同仁爲他們說法。對于一切職業階級或智慧根機的人們,視對方的情況而給予最適合的教法。因此,其所說之法各式各樣,用現今的學校教育來說,可說從幼稚園或小學教育的低年級,國中、高中的中年級,乃至大學、研究所的高級者皆包含在內,即所謂因材施教的應機說法。
現今所殘存的漢譯或巴利語的原始經典,雖然是根據釋尊的說法,但是由于是經由部派佛教傳誦而來,所以現在所看到的形式是佛滅數百年後所成立的,因此並不完全是佛說的,可能已有意無意被加以改變了。盡管如此,在現存的漢譯、巴利語的阿含經中,仍含有各種種類或程度的說法,其中包括部派的阿毗達磨所開展的通俗性教法,以及後來發展爲大乘佛教的高深教理,雖然仍在萌芽的階段,但是在阿含經中已多處可見。在包含了這些各種教說的原始經典中,有關于心的說法雖然相當多,但是並未將心的問題特別提出來做說明。
原始經典與日常用語
如前所述,原始經典是以所有階層的人們爲說法對象,是用他們能直接理解的日常用語而說的,因此很少有佛教獨特的用語。但是到了部派佛教的阿毗達磨,用語的概念規定被嚴密地確定,[32]在形式上加以統一而相當學術化,成爲一般民衆所無法理解的專門用語。例如,地、水、火、風,或眼、耳、鼻、舌、身、意等詞,本來在原始經典中,它們是當時一般民衆所能理解的通俗性意思;但是,在部派的阿毗達磨中,由于這些用語被嚴密地規定並抽象化,所以用語雖然相同,但是其概念內容已與阿含經中的完全不同。
又在阿毗達磨中,由于組織教理被全部體系化,所以也增添了原始經典中所沒有說到的用語或概念。
因此,關于心的活動,原始經典和阿毗達磨在用語或概念上,産生了如何的變化,以下就簡單做一考察。在原始經典中,把生起感覺或知覺時的心之活動,看成是“觸─受─想─思”的相續生起。此時的“觸”是指根、境、識叁者和合,依于感覺或知覺而成立認識的狀態;成立認識的最初刹那即爲觸。“受”是生起于觸之後的苦樂等感受作用,即對于認識對象感受好惡等。“想”是生起于受之後的概念或表象等作用,將認識對象想成是“紅花”、“白雲”等。“思”是生起于想之後的善惡等意志作用,對于認識對象産生愛憎取舍等意志。
觸─受─想─思
如此,從感覺或知覺的認識開始,相續生起一連串心的作用,這時的觸─受─想─思等,是個別個別的心理作用,那就是心,除了作用之外,並沒有心的主體(尤其是外道所認爲的主體)。但是,部派阿毗達磨則認爲觸、受、想、思並非單獨的心,它們只不過是構成心的部分要素,此名爲“心所法”。主體的心同時包含了許多作爲部分要素的心所,主體的心名爲“心法”。一個心與許多心所同時集合存在爲一個心,稱爲“相應”。此處的“心所”(caitasika, cetasika)或“相應”(samprayoga, sampayoga)的用語或概念在原始經典中是
中是沒有的,原始經典中的觸、受、想、思等語,在阿毗達磨中,以作爲心所而有不同的概念內容。
[33]如是,原始經典中,作爲民衆一般用語而說的[*語詞],在部派阿毗達磨中,成爲具有佛教獨特概念內容的用語,其教理組織被嚴密地體系化,概念規定地相當明確,成立了所謂佛教的教理法相學,可說與西方科學相近了。關于心的問題,原始經典和部派阿毗達磨之間,即已如前所述地完全不同。
佛教獨特概念內容
雖然原始經典所說的佛教用語,是依于民衆的日常用語,皆爲當時民衆所使用,但是也有不少是印度其他哲學或宗教所罕用,而具有佛教獨特概念內容的用語。這些是有關于原始佛教的教理學說,可能是專爲佛教的出家修行者而說的。具有這種意義的佛教獨特概念的用語者,如:受(vedanā)、行(sa
skarā. sa
khāra)、蘊(skandha, khandha)等,以下就簡單做一說明。
受
例如,在五蘊中,色(rūpa)、想(sa
j
ā, sa
ā)、識(vij
ā
ā, vi
ā
a)等詞,印度一般所用的與佛教所用的是同義,但是,“受”和“想”二者則似乎含有佛教獨特的意義。首先,受(vedanā)一語是從語根vid(知道,know)而來,一般是中性名詞,用來表示認識、知識等意思,但是在佛教則看不到這種用法。佛教所用的女性名詞 vedanā 是痛苦、感情等意思,這種用例
在印度一般是很少見的,只有在後期的文獻才看得到,或許這是受到佛教的影響之故。
附帶說明一點,受中的“舍”(upek
ā,upekkhā),亦即作爲不苦不樂受之意,很可能也是佛教獨特的用法。一般來說,舍是用來表示不關心、放置之意,此義的舍,在佛教中也被用于四無量心(慈悲喜舍)中的舍,以及七覺支中的舍覺支。
其次,五蘊中的“行”也被作爲十二緣起的“行”,或諸行無常的“行”而使用。但是,這些行的概念內容互相不同,有廣義及狹義的差別。“行”一語,在佛教絕大部分的情況都是以複數型來使用。[34]從此語的概念內容含蓋範圍來看,諸行無常的“行”,意思的範圍最廣,五蘊的“行”﹝蘊﹞其次,十二緣起中的“行”範圍最狹隘。首先,諸行無常的“行”,和“有爲”(sa
sk
ta,sa
khata)一樣,是指生滅變化現象的一切法。因此,五蘊、十二緣起,
皆爲行所攝,這是行的最廣義者。
行
其次,五蘊中行蘊的“行”,是包含除受、想、識叁蘊之外的一切精神作用。包括作意、觸、思、欲、念、定等心理作用,而此中也有以“思”(cetanā)作爲行蘊的代表而定義者。若將行當成“思”(善惡的意志作用),此即是行的最狹義者,但是,除思之外,行蘊的“行”尚包含許多心理作用。又在部派阿毗達磨中,說一切有部對于行蘊,除了設立作爲心所法(心理作用)的心相應行之外,也設立心不相應行(不屬于物或心,但是會驅使物或心的力量),將行蘊的概念擴大,這在原始佛教是完全沒有說到的。
最後,十二緣起中的“行”,比五蘊的“行”更狹義,與“業”相同。亦即十二緣起的“行”,被說明爲身、語、意叁行,此與身、語、意叁業相同。業是以作爲意業的思爲根本,由此産生身語業。身語業等在其行爲之後,大多會留下行爲的習慣力。如此,業包括了意業(思)、身語業及身語業的習慣力,這些都應被看成是“行”;因爲行的概念內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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