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科學者研究佛經的報告(尤智表)
一、研究佛經的目的
(甲)爲要明了佛經的理論是否健全
是否與現代的科學沖突
(乙)爲要明了佛教的修行方法,是否合乎現代的生活
(丙)爲要明了佛教對于人生有何價值
有何利益
二、研究的經典
楞嚴經、心經、金剛經、法華經、中論、百法明門論、因明入正理論、成唯識論。
叁、研究佛經前的印象
在我們受過科學訓練的人,對于世間一切事物的看法,多少要和文學家、藝術家、哲學家、宗教家等的態度不同,其不同之點,在(甲)不以感情用事(乙)純從客觀(丙)重分析,有條理(丁)重實驗。因有以上幾種特點,所以對于缺乏此種精神的學問,總有不層一讀不值研究的偏見。不要說對于專重信仰的宗教毫無信仰,就是對于哲學,都有些瞧不起。因爲自然科學對于任何問題的解答都有確切的答案,凡是正確的答案,只有一個,而是全體科學界所公認的。例如:化學中的化學公式、原子量、各種定律,以及物理算學中的種種公式定律,都是確確切切的,所以自然科學亦名確切科學(Exact Scicnce)。但哲學文學藝術等就完全不同,你說唯心,他偏說唯物,你說桐城派文章好,我偏說白話好,各立一派,各執一是,既不能用數字來稱量、來比較,也沒有個公認的標准。科學家對此雖未嘗沒有欣賞的興趣,但總覺得這些都不是找求真理的場所。而近年來,宗教哲學文學藝術等大有向科學屈膝乞靈之意,例如:羅素之以算理充實空虛的哲學,音樂繪畫則乞靈于聲學光學化學以改良其樂器顔料,宗教亦乞靈于建築師以建築宏偉的教堂,用電光樂器去莊嚴它的內部。政治家文學家新聞記者則乞靈于自動排字機、打字機、照相機、電報、電話、電影、無線電廣播、無線電傳影等工具。最近則如軍事學家與政治家之乞靈于原子彈、雷達、DDT(殺蟲藥)以及火箭飛彈等等。所謂「科學萬能」已成爲人類公認的事實,而不是科學家的自傲語。
科學家既掌握了這許多法寶、許多神通,當然不會對宗教的木偶屈膝。佛教是宗教之一,當然也不是例外。然則作者何以會研究起佛經來。原因是這樣的:我有一位研究佛學數十年的叔父,在我大學畢業之後,問起我對于宇宙人生的真理,有沒有興趣
我想我學的就是宇宙間的真理,難道他老夫子也懂得科學嗎
我就回答:最有興趣。我反問他:「應當向什麼地方去求
」他說「應向佛經中求」 。我說:「宗教不過是止小兒啼,畫餅安能充饑,我是絕對不看佛經的。」執,學問安能長進
由此看來,你的科學學識也不見得透澈。「我被他這一頓訓斥,自覺慚愧,只得答應有空時再行研究。後來他就拿一本佛學大綱(謝蒙著,中華書局出版)給我讀。他說:「你對于佛學太不明白,你先看一看佛教的輪廓,然後再看內容。」他說:「你看書之前,第一個條件,先要胸無成見,不作宗教觀,不作哲學觀,不作科學觀,一切客觀,爲學問而學問,應作如是觀。」我以爲這幾句話是任何科學家不否認的,所以就誠懇的接受而閱讀了一遍。讀完此書以後的印象是(甲)佛教不是專重信仰不講理論的宗教(乙)佛教的內容之豐富,不減于我所學的各種科學(丙)佛教中種種神話在沒有證明其可能或不可能之前,暫不置可否,且待看了經論再說。
四、佛經的文字和外表
我讀了佛學大綱之後,雖沒有引起我的信仰,卻引起了我看經的興趣。我問叔父:「佛經那一本最好
」他說:「你所知障重,應先看楞嚴經。」我問:「何謂『所知障』
知識越豐富越好,何以說是障礙
」他說:「你先入的科學知識,塞在門口,你便吸收不進科學以外的智識,所以謂之障。你若把先入之見掃除淨盡,再看佛經,就沒有所知障了。「我想這也是對的,因爲愛因斯坦一若不把牛頓的舊知見掃除,如何發明相對論,而去修改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
他給我看的楞嚴經是一部明朝鑒真法師著的正脈疏。關于佛經的內容且不論,我先從皮相上考察佛經的文字組織,就發現了左列的幾個特點,而使我驚異。
(甲)六種證信序——所謂六種證信序者,就是信、聞、時、主、處、衆六個要素。例如:「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只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衆千二百五十人俱……。」「如是」是表示「信」,「我聞」是表示「聞」,「一時」是表示「時」,「佛」是「主」,「在舍衛國……」是「處」,「與大比丘衆……」是「衆」。不單是楞嚴經的開頭是具備這六個要素,其它佛經,除了節錄及初譯的幾部外,都是一律如此。在別人看來,也許沒有什麼感想,但在我寫慣科學報告文章的人看來,卻不啻是一個奇迹。何以呢
凡是寫科學實驗報告,必須將實驗的主持人、同伴人、時間、地點、實驗的目標,和所用的儀器材料一一開明,然後再寫實驗的本文。不似普通報紙雜志上的宣傳文章,信手寫去,便可塞責。這至少表示說話不是隨便,而是有可查考的。除了科學文字以外,如法院的起訴書、判決書,我認爲也是科學化的。譬如一個殺人案子,起訴書上一定把主犯、被害者、時間、地點、見證人、告發人,開列明白,不能絲毫含糊。結集佛經的人爲要鄭重其事,取信于人,所以每部經的開端,都有這六種證信序。我們學科學的人,對于四書五經老莊諸子等書,總覺得其編製體裁的雜亂,而毫無科學精神。我因此常武斷的說中國書都是不科學的。我從沒有看到一本結構嚴整像幾何學這樣的書。但現在我看到這六種證信序的起筆,我就不敢這樣武斷,而對于它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乙)注疏分析的精密——科學家最注重分析的,有分析而後有歸納,有歸納而後有條例,有條例而後能推演,而後能以簡禦繁,而後能設計製造,演成現代的各種工程。我在讀經之前,本來就想用分析的方法,把它分爲若幹章節段落。那知鑒真法師已替我做了這項分析的工作,而且他分析的細密,遠在我預期之上。照普通書籍的分析整整把全書分爲上中下叁編,上編又分爲四五章,每章又分若幹節,每節再分若幹目,如此分法已經算是最精密的了,就是一般的科學書也不過如此。從編至目不過四級,猶如祖父子孫之四代。那知鑒真法師竟把全經分成二十二級,或如家譜之二十二代,你想奇也不奇
他用的方法,至爲巧妙。他用天幹地支二十二個字作標記,第一代的兄弟輩用「甲」「甲二」表明之,第二代用「乙一」「乙二」表明之,第二十二代即用「亥一」 「亥二」表明之。這種標記是科學文字上所沒有用過的方法。我曾經把這個方法介紹給一個電話工程師。他有一次做了一本很厚的自動電話機說明書,章節分得很細,也有十幾級之多,他感覺到標記之缺乏,又不易明階級的高低,他向我提出這個問題,我就將鑒真法師的方法教他。因爲這本說明書是英文的,所以我教他用(A1)(A2)(A3)(B1)(B2)(B3)(Cl)(C2)(C3)作爲各級分看的標記。他聽了,歡喜贊歎,馬上采用了。
鑒真法師把全經分爲:(甲一)序文、(甲二)正宗文、(甲叁)流通文叁大段,每大段又分爲若幹小段,如是繼續分析到最後第二十二代,已可謂細密之至,可是他連經題和譯人與經文並列爲批注的對象,並沒有把它遺漏,這也是令人驚異的。朱夫子注四書,只分得「右經某章」,而沒有把章再來細分;他只注了經文,卻沒有注經題。在沒有科學頭腦的人,以爲題目就是題目,還有什麼可以解釋的,不知題目是極關重要的,它的涵義一定要詳細說明。一本物理學或化學,對于「物理學」或「化學」的定義(Dcfintion))是不肯輕易放過的。而最不肯輕易放過的,莫如佛教中的講經法師。據說天臺智者大師講妙法蓮華經這五個字的經題二見講了叁個月之久。觀此則鑒真法師之批注經題,在佛教門中已視爲分內事,無足驚奇的了。
(丙)句法與文體的特創——佛經的造句,顯然是受到梵文的影響,既非六朝的骈四骊六,又非唐宋的古文,略近于兩漢的質樸,但無佶屈聱矛之弊,而有通俗流利之勝。人皆謂佛經難讀,其實並不是爲了文字的古奧,實因佛經的說理本屬深奧,就是用現在的白話來寫,還是同樣的難懂。譬如我們所讀的科學書,以文學的眼光來看,是再簡單通俗不過的,而一般學生何以都覺頭痛!算學中用了種種符號如(因)(故)=(等于)。S(積分)等,以代替文字,就是要避免文字的麻煩。物理化學中的種種公式,都是簡化的文字,惟其因爲理論深奧,所以文字不得不力求簡化,使學者易曉。佛經的文字也具有同樣的用意。例如:密宗用梵字代表不生不滅的玄義,正和數學中用j代表幻數,用意相同。此外尚有一相同之點,是科學與佛學的文字都有其笨拙之處,不能如一般文學之纖巧靈活。我因爲有六年翻譯科學書籍的經驗,深知有許多地方,爲理論的嚴謹所限,不得不犯重複、顛倒、呆笨以及在文學的觀點上所認爲拙劣的毛病。然而從說理方面觀,則仍不失其文學的美感。即以開經第一句「如是我聞」的結構來說,這完全不是漢文的習慣句法。照中國文法,應作「我聞如是」。在初期所譯的佛經,確也有譯作「聞如是」者,但自鸠摩羅什以後所有經典,一律以「如是我聞L開端。這種特創的句法,其動機絕不如現時譯人之采用直譯法故意將中文歐化以街新奇,而實在有其重要的理由,郎如上文所述,「如是」二字是表示「信」的成就,以其重要,故置于「我聞」之前。故佛經往往爲求忠實的達理毅然擺脫文學上種種規律的束縛。即如佛經中的偈在中國文學上是一種特創的文體,或四言,或五言,或七言,既不論平仄,又不葉音韻,乃是一種無韻詩。其用意似在便利學者之記誦,猶如珠算的口訣。例如:金剛經之「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一偈,即不受平仄葉韻的束縛,但終以含義的美妙,反顯得文字的天真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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