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与土地
——建立缘起性空的佛教深层生态学
杨惠南
一、前言
许多人都知道,宗教信仰与主体性的众生心灵有关,却往往忽视宗教信仰也与客体性的土地有关。主体与客体的割裂与对立,其实只是无明众生的主观分化,隶属于带有烦恼的“遍计所执性”。主体性心灵所居住的土地,佛典中称为ksetra,音译为“刹”、“刹多罗”,意译为“土田”或“土”。客体性的刹土,与主体性的众生心灵,其实是“互相增上,彼此损益”的,也就是说,其实不是对立,也是不可分割的。印顺导师即说:“众生与众生,在刹土的依托受用中,互相增上,互相损益。”因此,没有独立于众生,也没有独立于与刹土或土地相关的议题相当多,例如净土信仰,乃至当今佛教徒和佛教学者所关切的环境伦理问题,都和众生所居住的刹土有关。对于前者,论者甚多;而对于后者,台湾还在起步当中。最近,林朝成教授在其大作《台湾人间佛教环境论述的面向与省思》当中,对恒清法师、昭慧法师,以及笔者所建构的佛教生态学,多所针砭。因此,本文将集中焦点在佛教环境伦理的省思之上,以回应林教授的指教。
然而,问题的关键还必须从刹土的形成说起:对于主体众生与客体刹土的关系,
土,即世界或地方,有共同依托义。如说:个人业感的报身是不共;而山河大地等却是共的,即共同能见,共同依托,共同受用。所以,依此世界的众生,能互相增上、彼此损益。佛法是自力的,如《亲友书》说:“生天及解脱,自力不由他。”又如俗说:“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生死各人了”,此可见佛法为彻底的自力论。但这专就有情业感的生死报体──根身说;若就众生的扶尘根,及一切有情业增上力所成的器世间说,就不能如此了。
在这里,我们看到众生前世所造善、恶业所感得的报身(根身),虽然是“不共”的(因此各个不同),但众生报身或(有)根身当中的“扶尘根”,却是“共”的。而所谓“共”,包括“共同能见”、“共同所托”和“共同受用”。
二、大乘经论中的三种刹土理论
报身(根身)及其所依刹土,都是众生善、恶业所感;这是大小经论的共同说法。较早成立的佛典——《起世经》卷1,即说:“一切世间,各随业力,现起成立。”而在大乘经论中,依照印顺导师的“三系”判教,则可开展为三种有关刹土的不同理论:
(一)虚妄唯识系的刹土理论
属于虚妄唯识系(瑜伽行派)的经论,对于众生和刹土之间的关系论之甚详。《成唯识论》卷2,说到外在的土──“器”恶业力(种子)的阿赖耶识所变现的:“阿赖耶识因缘力故,自体生时外变为器。”窥基《成唯识论述记》卷3,更解释说:“由自种子,为因缘故,本识变为器世间相。”可见看似客体性的外在的器世间——刹土,乃由众生善、恶业力所感,和主体性的众生心灵,确实存在着极为密切、不可分割的关系。
《成唯识论》卷2还以“彼余尸骸犹见相续”,亦即众生死后,尸骨仍然存在的事实,来证明众生的肉体──有根身,也是众生的共业所造。也就是说,众生的肉体——有根身,固然是贮藏在众生阿赖耶识当中的“不共相种”所变现的;但另一方面,有根身也是“有共相种成熟力故,于他身处亦变似彼”,以致于在死后“彼余尸骸犹见相续”。
而窥基《成唯识论述记》卷3,在注释这段《成唯识论》的论文时,还把生起器世间和有根身的种子,分为两大类:共相种、不共相种。前者例如生起山河大地的种子;这些种子是“多人所感”,以致于“有相似共受用义”,亦即众生可以共同受用山河大地。而不共相种指的是那些能够生起“自身能用,他不能用”之事物的种子,例如生起奴婢的种子。
紧接着,窥基《成唯识论述记》卷3,又依《瑜伽师地论》卷66的说法,把共相、不共相两类种子,更细分为四类:(1)共中共,如生起山河大地的种子;(2)共中不共,如生起自己之田宅的种子;(3)不共中不共,如生起眼等六种胜义根的种子;(4)不共中共,如生起五种扶尘根,亦即有根身的种子。从以上的说明可以看出,瑜伽行派以为山河大地等刹土(器世间),甚至众生的肉体——有根身,都是贮藏在阿赖耶识当中的种子——共中共种和不共中共种,所生起的。这意味着看似外在的刹土,不过是众生心体──阿赖耶识的一部分。
(二)真常唯心系的刹土理论
真常唯心系的经论,也有类似的说法;唯一不同的是,虚妄的阿赖耶识被换成了真常美善、“心性本净”(citta-prakrti-prabhasvarata)的如来藏心。四卷本《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4即说:“如来之藏,是善不善因,能遍兴造一切趣生。譬如伎儿,变现诸趣。”在这里,说到如来藏是“善”和“不善”的一切诸法的原因,能生起天、人、畜生、饿鬼、地狱等“一切诸趣”。而十卷本《入楞伽经》卷3则说:“观察三界,但是一心作。”七卷本《大乘入楞伽经》卷2也说:“身及资生器世间等,一切皆是藏识影像。”在这里,“藏识”指的既是阿赖耶识,也是如来藏。四卷本《楞伽经》说到有情的五趣众生,都由如来藏所兴造;而十卷和七卷本《楞伽经》,则更进一步说到:包括有情和无情的欲、色、无色等“三界”诸法,乃至众生的“身”体和“资”养众生“生”命的“器世间”,也都不过是“一(如来藏)心(所)作”,牠(它)们全都是“藏识(如来藏)影像”。
因此,不管是瑜伽行派或是如来藏系的经论,都把外在的刹土,视为众生心(阿赖耶识或如来藏心)的显现。刹土是众生身心的一部分,不是独立存在于身心之外的实质存在;这是这两类经论共同的主张。
(三)性空唯名系(《般若经》系)的刹土理论
属于初期大乘的《般若经》,也和其他各系佛典一样重视刹土;但往往表现在一般大乘经论所一致主张的“庄严国土”或“净佛国土”之上。《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卷26)净土品》,即说:
菩萨摩诃萨……自布施,亦教他人布施。须食与食,须衣与衣,乃至种种资生所须,尽给与之。亦教人种种布施。持是福德,与一切众生共之,迴向净佛国土故。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亦如是。
在这里,说到如何透过修习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和般若(智慧)等六波罗蜜,来净佛国土。而被清净的国土,不仅是抽象的心灵或德性之美,而且是具象的实质之美;这除了国中充满“七宝”之外,还包括:“常闻天乐”、“常有天香”、“众生皆得百味食”、“一切众生受天香细滑”、“一切众生皆得随意五欲”、“如天五欲,应心而至”等六种殊胜的物质享受。
然而,对于宇宙或刹土的生成,《般若经》却着墨不多;即使是较晚成立的《大般若经》卷569,虽然说到“真如生诸法”,但随即又以《般若经》所惯用的遮遣方式,否定真如本身的不生:“真如虽生诸法,而真如不生。”《般若经》关心的不是刹土如何或为何生成的问题,而是如何在这已经生成的刹土当中,以般若空慧解除对刹土上各种事物的实有执。因此,类似“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欲行般若波罗蜜,色中不应住,受想行识中不应住”这种遣除实有执的经句,往往取代宇宙或刹土的生成说,而处处可以在《般若经》里读到。《般若经》这种只论遣荡对万法之执着,却不论万法之根本来源的特色,牟宗三先生说得相当贴切:“《般若经》……未曾予一切法一根源的说明。”“般若之圆只是不舍不着之妙用的圆,尚不是存有论的圆……。”
尽管《般若经》对于主体性的众生和客体性的刹土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关系,语焉不详;但我们却可以从“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 的“缘起”(pratitya-samutpada)概念,来说明众生和刹土的密不可分。“缘起”概念,《大品般若经》说得很多,例如:“诸法因缘和合,假施设名。”而在“缘起”的理论架构下,一切诸法皆“空”(wunya)或皆“无自性”(asvabhava,nihsvabhava),成了必然的结论。如说:“一切诸法中,定性不可得,但从和合因缘起法,故有名字诸法。”又如:“诸法和合,因缘生。法中无自性。若无自性,是名无法。以是故,须菩提!当知一切法无性。何以故?一切法性空故。”
“空”的字面意思是没有、不存在,指的即是“自性”(svabhava,sva-laksana)的缺如。而“自性”,则是事物的本质或本性;它和《般若经》所说的“法性”(dharmata)或“如”(如如,tathata),原本具有相同的意思。因此,在《般若经》里,“空”或“无自性”,往往被视为“法性”或“如(如)”。事物的本质或事物的真实样子是什么?纪元前成立的“原始般若”,例如《道行般若经(卷1)道行品》,把“幻”(魔术,maya)视为“法性”或“如(如)”,亦即以魔术师所变化出来的“幻”事,来譬喻为事物本质(法性、如)的不真实。而纪元后成立的“下品般若”,例如《放光般若经》、(鸠摩罗什译)《小品般若经》,则开始以直接描述的语词──“空”、“空性”(cunyata)或“无自性”,来取代譬喻性的“幻”,以阐明事物之本质的缺如。
在一切法的本质──“法性”、“如”皆(是)“空(性)”这一《般若经》的命题之下,“一切法皆同一法性”、“一切法皆同一如(如)”的经句,自自然然地出现在各类《般若经》当中。例如,《小品…
《信仰与土地——建立缘起性空的佛教深层生态学(杨惠南)》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