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奘門叁大論辯
在玄奘譯經期間,先後發生過叁類大辯論。一是在玄奘譯場內部,神泰與靈潤就佛性思想展開的辯論。二是由呂才批評因明而引起的辯論。叁是與道教的辯論。以下依照先教內後教外的順序論述其梗概。
一、佛性論辯
前文已經敘述過,靈潤是淨影慧遠的高足,是唐初最著名的地論師、攝論師之一。貞觀十九年(645年)朝廷爲玄奘組織譯場時,靈潤也被征召,擔任證義工作。雖然靈潤曾參予玄奘譯場,但因其早年深受舊譯涅槃思想影響,故極力反對無性說。他爲防“後生未有所識忽聞新義,用爲奇特,不知思擇,遇便信受,及謗舊經,雲非佛說。爲愍斯等長夜受苦,須善分別”。此處的“新義”,即指玄奘所傳的“五性各別”說。日本僧人最澄的《法華秀句》卷中,曾記載靈潤“造一卷章,辨新翻瑜伽等與舊經論相違”,最澄將其內容整理歸納出十四點新譯與舊譯不同之處,即“十四門義”。“十四義”中,與佛性論有關的第一點“衆生界內立有一分無性衆生”,靈潤分叁方面加以駁斥:
其一,他全盤否定一分無性說,稱它爲凡小不了義執。靈潤斥執一分無性者不聞不信如來藏大乘佛典,因爲大乘佛典中在在教示衆生皆有如來藏(佛性)。靈潤舉《華嚴經·寶王如來性起品》言衆“生無不具足如來智慧于身中”[①]以及《無上依經》的說法來證成自己的說法。《無上依經》說:如來界即衆生界,若立有一分無佛性衆生,則如來界不成其如來界,因爲佛性十義中第七遍滿性,意謂如來法性遍滿一切衆生。若有少部分衆生無佛性,則佛性遍滿的特性就不能成立。另外靈潤從《涅槃經》引出九處經證,來評破無性說。如經言一切衆生,悉有佛性是正說,若說一分衆生無佛性是魔說,如此的無性說不但是不了義甚至被比同魔說。靈潤引《涅槃經》中迦葉菩薩曾問佛,九部經中未曾聞說一切衆生有佛性,如作是說是否犯妄語重戒。佛陀回答不犯,因爲如果有“二乘人說有佛性,雖有違小乘九部之教,以理當故即是實說,非是妄語”。靈潤依此證知無性說爲不了義的權說,不是究竟義。《涅槃經》卷二十七曰:“衆生皆悉有心,凡有心者定當成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以是義故,我當宣說一切衆生悉有佛性”。依此經義,靈潤認定凡有心者皆有佛性。故若主張有一分無佛性,則無性論者必須也得承認有一分無心衆生。但衆生皆有心,故證成皆有佛性說。
靈潤又引《涅槃經》卷叁十二的說法:“一切衆生同有佛性,皆同一乘,同一解脫,一因一果一甘露,一切當得常樂我淨,是名一味。”他認爲在微妙的大涅槃中,下從一闡提,上至諸佛,雖各有異名,都不離佛性。因此,如立“一分無性”衆生,則有違大乘佛教平等法性同體的教說。《涅槃經》卷七有一段經文:“二十五有有我不耶?佛言:善男子,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靈潤解釋此段引文說,“二十五有”的六道衆生皆依佛性故有。經中以譬喻說明佛性,如雪山一樂味藥,隨其流處出種種味。一樂味藥比喻佛性常住,隨其流處種種味喻煩惱因緣,亦即由佛性流出六道生死。故離佛性即無衆生可言。相反的,有衆生即有佛性。
此外,靈潤引《涅槃經》第叁十六卷所說:“下從涅槃上至諸佛,唯有異名亦不離佛性水”,“未得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時,一切善不善無記盡名佛性”。由此二段經文可知,佛性最極平等攝一切衆生。未證菩提前,雖然各類衆生,依其迷昧的程度而有異名,其實其本質並無差別。綜觀以上靈潤所引證,他一方面批評無性說是不了義,另一方面引證《涅槃經》以說明衆生皆有佛性的依據。
其二,靈潤批評新譯所說“一切衆生悉有佛性是少分,非全分一切”。有些瑜伽系學者所主張的無性論並非指一切衆生皆無佛性,而是專指某部分衆生而言,因此認爲此說與大乘經論教義並不相違。對于此“佛性是少分一切,非全分一切”,靈潤的評破是根據《涅槃經》的<大衆問品>中,佛陀明確教示純陀“少分一切”爲不了義,而“全分一切”才是大乘甚深秘藏了義說。靈潤斥前者爲“妄識”,稱後者爲“真實智”。他又引證《涅槃經》八處經文文,《寶性論》二處文字,《勝鬘經》、《楞伽經》各一處經文。如《涅槃經》卷二十九說,雖然衆生之身有多種,或有天身、人身、畜生身、地獄身等,而其佛性爲一,此理猶如有人置毒于乳中,其乳即使製成醍醐,名字雖變,其毒性不失。衆生佛性也是如此。衆生雖可能在六道中受別己身,而其佛性常一不變。如說佛性少分一切,則佛性不平等不如虛空,有違經教。靈潤又引《寶性論》中叁種意義以解釋“一切衆生有如來藏”:一者如來法身遍滿一切衆生,這是從佛望衆生而言,因佛智(法身)的遍滿融入衆生中,無一衆生不具足佛性。二者真如無差別,此乃約衆生與佛平等而言,因爲衆生的真如本性雖然爲煩惱所覆,本質上與佛真如無異。叁者佛種性義:這是從衆生望佛而言,衆生皆能成佛,因爲他們本具成佛的種(因)性。猶如《勝鬘經》所說,正因爲衆生有如來藏(佛性),才能厭生死苦樂求涅槃。由以上叁義,佛性必須是一切衆生悉有,而不可說爲是少分一切。總之,靈潤依上述經論否定“佛性少分一切”說,其實第一點的“一分無性”和第二點的“少分一切”說的是同一回事,故難免重複論證。
其叁,他評破“一分有情無佛性者,無有行性,若論理性則平等皆有”的說法。有人以爲一分有性衆生之所以不能成佛,是因爲他們沒有“行佛性”,但若論“理佛性”,則一切衆生皆有。靈潤認爲此說,有二過失:一是“自違其論”,因一分無性論者,所依據的經典和其論著中,基本上未全面肯定理佛性。二是違諸經論。首先靈潤引真常系典籍,證明有理佛性則必有行佛性,因爲行佛性是理佛性業。《寶性論》舉出佛性十義,其中理佛性屬于體性,而行佛性屬于業性,業性則有二個作用:一者厭生死苦,二者樂求涅槃。雖然理、行佛性各有其特性,然二者非一非異,理佛性由行佛性而顯,行佛性由理佛性而立,不相舍離,如一物之兩面。故不能執著有一分有情有理性,卻不具足行性。
靈潤又引《佛性論》所說的“叁因佛性”以說明“理”、“行”二佛性的不可或缺。叁因佛性雖析而爲叁,本爲一體,故有“理性”即有“行性”,“一分衆生有理性”而無“行性”說自然不能成立。
從以上叁方面評難“無性論”之後,靈潤再以草木爲例作問答,進一步說明“理佛性”和“行佛性”的關系。首先,他假設有人問難說:“若有理性即有行性,草木無情有理性故,應有行性。”回答是:“草木無情無有理性。故《涅槃經》雲非佛性者謂牆壁瓦礫無情之物。”此段問答的意思是,主張理、行二佛性必須兼備的有性論者,也應承認草木有行性,因爲草木雖無情但有理性。但是靈潤的回答是草木屬無情,應沒有理佛性。但如果此前題成立的話,則真如(法身)即不遍滿,顯然又與“真如遍滿”義相違。靈潤的答辯是:
草木唯心量,心外一向無。故無有理性非是心外有。真如何所遍。又《攝論》雲。由內外得成,是內有熏習。有熏習者則有行性。外無熏習故無行性。複次真如無內外,不離于內外。在內名佛性,在外不名佛性。
引文中靈潤引《攝論》所主張唯有“內種”的心才有熏習作用,而草木無心,無有熏習種子,故無行性。雖然真如遍滿內外,但唯有心的有情衆生才有佛性。總之,靈潤之理、行佛性兼俱說,只限于有情衆生,而不及于無情的草木。
其次,靈潤引《莊嚴論·種性品》所說衆生有畢竟無涅槃者,因爲他們無有成佛之種性的存在。這類一闡提人的善根已被燒毀,就如焦芽不能再長,畢究善根不生無有佛性。靈潤對此說的反駁是:畢竟無涅槃性的“畢竟”有二義:一是約所斷善而言,如有人斷“生得善”,全無成佛因子,即是畢竟無涅槃性。但是衆生即使常時行惡,雖然暫時斷“方便善”,但其“生得善”永不斷,因此無有衆生名畢竟無涅槃性。二是約時而論,若有人鈍根長時輪轉不能生信,名爲畢竟無涅槃性,但這也不意味此人盡未來際決定無性。如有人現在雖斷善根,以利根故,或以依如來神力故,善根還生,就不名畢竟無性。由上二義,靈潤的辯解是:一者衆生從未斷“生得善”,二者即使過去現在善根已斷,但是因爲“生得善”本有且具潛力,未來還是可以還生善根,因此無所謂畢竟無佛性者。對許多經論中所主張的永不涅槃說,靈潤依《寶性論》認爲此爲方便說。其目的有叁:一是使誹謗大乘者生信,二是使不求大乘者欣求大乘,叁是使長時輪回生死的一闡提生信。
最後靈潤論難“畢竟重障(有漏)種子”說。無性論者認爲無涅槃性之因,乃基于一分衆生有畢竟重障的有漏種子,靈潤難曰若以種子爲法爾本有,則同外道立自性我不變義,有違佛法。若它是因緣生滅法,則此性空的有漏種子,就不能成爲畢竟定障。故知“畢竟重障種子”不得成立無性說。
對靈潤提出強力反駁的是玄奘的弟子神泰,神泰自稱爲“愍喻者”,而稱靈潤爲“謗法者”,逐一反駁其論點。
對靈潤的指責“一分無性論”爲凡小不了義說,神泰的答辯是:一分無性說非由新譯經論而有,許多舊譯大乘經論已備有此義,例如《涅槃經》、《善戒經》、《大乘莊嚴經論》、《瑜伽論》等。神泰舉出《涅槃經》幾段經文證明五種性說。例如卷四十末所說,雖有無數大菩薩爲定性大乘,但許多二乘人雖然同身處涅槃會,聽聞佛說衆生皆佛性,還是發二乘之心,可見他們屬于定性二乘。相反的也有一些聲聞聽聞佛說常樂我淨之大乘法後,卻能回小向大,他們乃屬不定種性者。這就是所謂佛以一音演說法,衆生隨類各得解。神泰稱之爲“機教符會”。
再者,《涅槃經》中也說:“或有佛性,一闡提有善根人無。或有佛性,善根人有一闡提無。二人俱有,二人俱無”。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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