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識的結構——《成唯識論》初讀
陳克艱
[上海]史林,2003年第2期
1-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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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克艱,1949年生,研究員,上海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 200235
【內容提要】佛教的宗旨在于破我執、證我空,大乘瑜伽行派的義學,即唯識學,是以其富有結構性的理論概念系統來貫徹這一宗旨的。唯識的結構,主要應從心與心所的相應、俱有、依、緣這些方面作整體的把握。玄奘《成唯識論》對于唯識結構中“所緣”的討論,最能體現唯識學以立爲破、破在立中的基本精神。第八阿賴耶識是唯識結構的核心,阿賴耶識見分則是核心中的核心,第七末那識以藏識見分爲所緣,與末那相應恒轉的薩迦耶見頑固地將此所緣執爲“自內我”,這就是我執的最深根源。看懂魔術背後的機製,等于破了這個魔術;同理,唯識學通過徹底說明我執之所從來,達到破斥我執的目的。
【關 鍵 詞】唯識《成唯識論》/阿賴耶識/我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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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空宗和相宗成就同一個理境
印度佛學經曆過長期而複雜的演變過程,産生過多樣而豐富的義理系統,一般性、簡單化的說法,將其概括爲原始佛學、小乘佛學、大乘佛學幾類。“原始”一詞表時間,原始佛學即早期的佛學;但“小乘”、“大乘”,卻並非表示佛學的先後階段。呂澄先生指出:“小乘一名,是大乘成立並盛行後對部派佛學的貶稱。”然而經久色褪,“現在用“小乘”一詞,已並不含有貶義,僅表明這樣一個事實:在大乘學說流行以後,部派佛學還在繼續發展,不過蒙受大乘影響,學說有所改變,而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小乘階段。這個階段延續的時間相當長,可說與大乘佛學相終始。”(注:《印度佛學源流略講》,見《呂澄佛學論著選集》卷4,齊魯書社1991年7月版,第2107頁。)玄奘西遊歸國後,著《大唐西域記》,記敘在印度的經曆見聞,其時大乘盛行已久,奘師仍到處見到習學小乘法教的伽藍部衆。
佛教的宗旨是救人出離生死苦海,獲得解脫。這裏又有一般性的說法:小乘是自了,大乘是普渡;一葉扁舟,只能載得自家,萬噸巨輪,方爲衆生慈航。致于對世界、人生的認識,大小乘的義理差別被總結爲:小乘講我無法有,大乘講我法二空。這當然又是極度的簡單化了。稍稍加詳,大乘佛學可以劃分爲初、中、後叁期。初期龍樹的中觀學派,議論恣肆,掃蕩一切,素有“空宗”之稱;中期無著、世親的瑜珈行學派,如理觀相,建立萬有,結穴于“唯識”,故標“有宗”之目。爲便于區別,小乘說一切有部又叫“小有”,大乘唯識之有又叫“大有”。
但是,歐陽漸先生不滿意“空宗”、“有宗”的對立分法,盡管龍樹後人與無著門徒爭論激烈,終大乘之曆史而不稍歇,歐陽卻以會通、而非對立的觀點來看待兩造。他強調說:“龍樹不異于無著”,“龍樹闡宛然中寂然,故五蘊皆空;無著闡寂然中宛然,而叁科善巧。”(注:《大智度論初品品目》,見《藏要》卷3,上海書店1991年6月版,第144頁。)大乘的根本經典是《般若》,般若的精神,首先由龍樹及中觀學派從“性空”的方面加以闡發,而唯識學則在此基礎上從“緣起”的方面從事建設。歐陽先生通論之曰:“一切法空宗爲般若,一切法無我宗爲唯識。智慧與識屬法相事,空及無我屬法性事。空是其體,無我是用,唯識诠用義是一大要旨。”(注:《成唯識論研究次第》,內學院刻本,第1頁,左。)“般若”,可直譯作“智慧”,但玄奘說:“般若鄭重,智慧輕淺”(注:《翻譯名義集》卷1,新修大正藏經,卷54,第1057頁。),根據其“五不翻”的原則,《般若經》決不能翻譯成《智慧經》。無我本來就是空義,但空與無我又有“體用”之別,(注:牟宗叁先生曾精辟地簡別儒家的體用義和佛家的體用義,指出,佛家的體用,乃是“虛說”的體用。氏著《心體與性體》(上)附有《佛家體用義之衡定》一篇長文。)可以說,無我是順著空的一種具體解說,或曰,無我是空的“順說”;同理,智慧是般若的“順說”。依此言路,則唯識、緣起應該是性空的“逆說”。中觀派的重點在性空上,故又稱“性宗”;瑜珈派的重點在依緣起而觀相上,故又稱“相宗”。至少在語詞上,性與相是相成的關系,不若空與有是相反的關系。複此,歐陽又于相宗中細分法相學和唯識學:《集論》、《五蘊論》等,以叁科(蘊、處、界)統攝一切法,是法相學;《攝大乘論》、《百法明門論》等以五位(心、心所、色、不相應行、無爲)統攝一切法,是唯識學。總之,無論順說、逆說,性宗、相宗,法相學、唯識學,都是在打開和成就著同一個理境。
事實上,疏釋《叁十唯識論》的十大論師中,玄奘最爲心契的護法,就已經取的是經由無著來理解龍樹的途轍,他這方面的代表作有《廣百論釋》,特別是其中的《教誡弟子品》。該品運用有無、真假、空不空、能不能、俗言勝義、言诠親證等等範疇,反複多方地進行問答辯難;表面看起來,像是在玩玄虛的辯證法,實際上是通過反複論難,將範疇所可能具有的多層次、多維度的意義揭示出來了。例如關于二谛,一般認爲瑜珈行派主張俗谛無而真谛有,中觀派主張俗谛有而真谛無,簡直針鋒相對,但護法就此作了會通之說:“應作是言:真非有無,心言絕故。爲破有執,假說爲無;爲破無執,假說爲有。有無二法,皆世俗言,勝義理中,有無俱遣。聖智所證,非有非無,而有而無。”(注:玄奘法師譯撰全集,第28函,《大乘廣百論釋論》卷10,第13頁,左。)會通不是無原則的調和,上面引的這段話,隱然而確定地體現著一種論證的方向性,這就是,有之于無,真之于假,兩對範疇中,“真—假”這一對更基本些。法之有無,可隨情境、隨言路而施設;是真是假,則不得含糊,理論上可以分清真假,實踐中可以遣假達真。信受佛教的人,修行證果,覺幻悟真,是有進度有階位的;含識衆生與在位菩薩,迷幻覺真,是判然有別的。正是主要在這一實踐的意義上,有時顯得吊詭的佛家言說,將自己與八面玲珑、無可把捉的掏漿糊式的“辯證法”區別開來了。
護法的會通立場,對玄奘影響至深,這不難從玄奘在印度留學期間的唯一翻譯就是這本《廣百論釋》看出來。此論奘師返國後于高宗永徽初年又翻譯一次,實系潤飾舊稿而成,譯竟而情不自禁說頌二偈,綴于文末。其言曰:
叁藏法師于鹫嶺北得聞此論,隨聽隨翻,自慶成功而說偈曰:
聖天護法依智悲,爲挫群邪製斯論;
四句百非皆殄滅,其猶劫火燎纖毫。
故我殉命訪真宗,欣遇隨聞隨譯訖。
願此速與諸含識,俱升無上佛菩提。
玄奘在那爛陀寺五年,拜護法的弟子戒賢爲師,博極經論之余,除翻譯《廣百論釋》,還曾作過一部長達叁千頌的《會宗論》。此論緣起,是爲了駁斥當時大德師子光偏執《中論》、《百論》,攻擊瑜珈行派的議論。《會宗論》遵循護法會通中觀和瑜珈的基本理路,依之爲“真宗”,將“《中》、《百》論旨唯破偏計所執,不言依他起性及圓成實性,師子光不能善悟”的道理,大大發揮了一番,“《論》成,呈戒賢及大衆,無不稱善,並共宣行”。(注:《大慈恩寺叁藏法師傳》,中華書局1983年3月版,第97、98頁。)可惜的是奘師此論未曾傳譯,早已佚失。
這裏碰到了思想史研習中經常會出現的所謂“邏輯”與“曆史”的關系問題。黑格爾的名論是“邏輯與曆史的一致”,這是要“曆史”向“邏輯”看齊的一致。而有趣的卻是兩者不一致的情況。如上所述,曆史上中觀和瑜珈行兩派是始終對立的,诤論激烈;但邏輯上這兩種始于相反的學說,卻能夠經由會通而終于相成。這種情況在唯識學的集大成者世親身上,有更典型、更集中的表現。
世親先是在小乘薩婆多部(說一切有部)出家,精通該部的主要論典——卷帙浩繁、有十萬頌之巨的《大毗婆沙論》。他“後爲衆人講毗婆沙義,一日講,即造一偈,攝一日所說義”,“如此次第造六百余偈攝毗婆沙義”,“即是《俱舍論偈》也”。《俱舍論偈》傳到毗婆沙的産地賓國,毗婆沙論師們“見聞大歡喜,謂我正法已廣弘宣”。但他們感到“偈語玄深不能盡解”,遂要求世親“爲作長行解此偈義”,世親的解偈長行就是堪稱小乘第一論典的《阿毗達磨俱舍論》。罽賓國的毗婆沙師們高興得太早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世親在《俱舍論》長行中,竟是處處以從薩婆多部派生別出的經量部義,來破斥毗婆沙義;“論成後寄與罽賓諸師,彼見其所執義壞,各生憂苦。”(注:《婆薮槃豆法師傳》,新修大正藏經,卷50,第190頁。)
世親後來聽從其兄無著的勸導回向大乘,“就兄遍學大乘義”,“如兄所解,悉得通達”,因而對“毀謗大乘”的“先愆”深自咎責。世親忏悔心誠,對無著說:“我昔由舌故生毀謗,今當割舌以謝此罪。”無著勸告他:你就是割一千條舌頭,亦難滅罪,“汝舌能巧以毀謗大乘,汝若欲滅此罪,當善以解說大乘。”世親從此發憤爲大乘作解人,著述無算,至有“千部論主”之譽:“華嚴、涅槃、法華、般若、維摩、勝等,諸大乘經論悉是法師所造。又造唯識論,釋攝大乘、叁寶性、甘露門等諸大乘論。凡是法師所造,文義精妙,有見聞者,靡不信求。故天竺及余邊土學大小乘人,悉以法師所造爲學本。異部及外道論師聞法師名,莫不畏伏。”(注:《婆薮槃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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