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的佛教
第五章 禅教合一論
宗密的融合論,向內分析到第二層次,就是禅教合一。禅教合一,最表層的意義就是禅宗各派和教門各派的融合和統一,實際上代表佛教內部的統一。這種統一,佛教界當時很少有人去重視,人們還在熱衷于宗教之爭,禅教之間,互不融通。宗密致力于改變這種狀況,前後花了十年的時間研究禅教的統一(1),以及禅宗本身的融合問題。宗密試圖論證華嚴宗思想和荷澤宗思想的統一性,並以此作爲禅教合一的基礎。但禅教合一的實際傾向卻是以教融禅,以教來對禅加以限製,擡高教門的地位而貶抑禅家的地位,禅教之間並不是平等的,這也是禅門難以接受的,特別是難以爲發展最盛的洪州宗所接受。不過,他提出的觀點,從宗教發展的角度看,卻是很有意義的。
第一節 禅教合一之原因分析
一、宗、教的界定
討論禅教合一,首先必須明確禅(或宗)、教(或經)這兩個基本概念的內涵,這一點,作爲學者的宗密已經解決了。一般的理解,宗是指禅宗,教指禅宗外諸派。禅門之中,荷澤、洪州、保唐、淨衆等,都是宗;教門之中,叁論、天臺、華嚴、唯識等,都是教。但這只是表層的意思,依宗密的解釋,這兩個概念有叁層意義:第一層,宗(禅)指的是佛祖之心或意(2),教(經)是指佛所說的話,是語言,“經是佛語,禅是佛意”(3)。這是最本質的含義。他以前的觀點,則是以佛心或人心爲禅,佛意爲教,“教約佛意,權實有殊;宗就人心,所尚差別,故宗與教,其旨不同”(4)。顯然這樣的解釋沒有後期的准確。第二層,禅指句偈,教指經典。這是保存第一層意義之禅教的載體,佛祖心有所思,意有所動,沒有說出來的話,通過以心傳心的方式,傳授給學生,學生將自己的體悟又用偈頌表達出來,就是禅。佛說的話,記錄下來,形成文字,流傳下去,就成爲了教,“教也者,諸佛菩薩所留經論也;禅也者,諸善知識所述句偈也”(5)。這一層的含義,宗密還表達爲“經是佛語,禅是僧言”(6)。佛之心意無法用語言表達,可以表達的都形成語言了,不能表達的,只能靠心悟。禅師爲了教學的方便,不可說,有時又不得不說。這種說不可說之說,常常用奇特語來表達,諸如“麻叁斤”、“幹屎橛”、“面南看北鬥”、“日午打叁更”等,都是如此,言下不留蹤迹,意在使學人不執著于名言。宗密總結爲:“有問修道,即答以無修;有求解脫,即反質誰縛;有問成佛之路,即雲本無凡夫;有問臨終安心,即雲本來無事。”(7)這同時也反映出禅宗教學應時應機的特點。禅師之所說,就是禅。有時也用詩偈的形式,來表達這種不可說之說。佛祖的言說,通過結集,將之會集、甄別、整理,而有了經藏。經藏中討論戒律的部分單獨整理出來,稱爲律藏。印度佛教史上的大師們討論诠釋佛教的作品,稱爲論藏。第叁層,諸師依照經典而建立不同教派,形成教的一系。依佛心意或諸師句偈,建立禅的一系,最終發展爲禅宗。禅宗不依經教而立,稱爲教外別傳,以示與教門的區別。禅的傳授標榜不立文字,而教門卻要大立文字。也就是說,從表象上看,禅和教似乎一開始就是不同的。
從融合的意義看,禅教合一,首先是要在每層意義上理解,即。首先是佛之心意和口說的一致,其次是經論和禅僧所言句偈的一致,最後才是禅宗和諸教的融合,然而這卻是禅教融合的最重要的內容,前兩者都是對此種融合的證明。
二、十大理由
禅教合一的現實的原因,是針對唐代佛教界禅門和教門互相阻隔、水火不容的實際狀況,當時禅教之間,“講者偏彰漸義,禅者偏播頓宗,禅講相逢,胡越之隔”(8)。宗密試圖從理論上證明,禅教分離是不合理的,有十種原因,決定著禅教必須融合:一、師有本末,憑本印末;二、禅有諸宗,互有違阻;叁、經如繩墨,楷定邪正;四、經有權實,須依了義;五、量有叁種,勘契須同;六、疑有多般,須具通決;七、法義不同,善須辨識;八、心通性相,名同義別;九、悟修頓漸,言似違反;十、師授方便,須識藥病。
一、師有本末,憑本印末。這是宗教性理由,從禅和教的第一層含義而談禅教合一:
諸宗始祖,即是釋加,經是佛語,禅是佛意,諸佛心口,必不相違。諸祖相承,根本是佛親付;菩薩造論,始末唯弘佛經……未有講者毀禅,禅者毀講。(9)
根本性的理由就是“諸佛心口必不相違。”師有本末,本是釋迦牟尼,末是佛教史上諸祖師。從本祖的角度看,其心其語,都是一致的,語言是心意的體現,心意又通過完全反映其內容的語言體現出來,這是禅教能夠融合的根本原因,也就是說,禅教在佛祖那裏,本來就是同一的。這條理由的提出,且作爲第一條不證自明的原則,正是宗密的信仰之體現,信仰的意義大于理論的意義,沒有這一點,其他的討論都沒有實際的意義。用一個“必”字,表示不證自明,表示公理。如果離開信仰的立場,這一原因的可靠性本身就是需要檢視的。
釋迦牟尼心口必不相違,諸祖師也是如此,所傳都是佛的思想,摩诃迦葉、優波毱多、提多迦(10)、馬鳴、龍樹,都是如此。摩诃迦葉和優波毱多,在傳佛心意的同時,都在同時弘傳叁藏經典,提多迦四祖之後,也兼傳經論,也就是說,印度的禅是融合教門的。馬鳴、龍樹等著名的論師,造論釋經時,也作了無數的句偈,也就是說,印度佛教中的教的一系,也是融禅的。
中國禅宗,在達摩祖師,是禅教合一的,只是鑒于當然的中國佛教只重教門名相,不重禅門心意,而講教外別傳,“欲令知月不在指,法是我心,故但以心傳心,不立文字,顯宗破執,故有斯言”(11)。並不是要離開經教文字而得解脫,所以用《金剛經》《楞伽經》傳禅,“頻贊《金剛》《楞伽》,雲此二經是我心要”(12)。這是藉教悟宗。但中國禅宗沒有能夠理解達摩的本意,卻將禅與教嚴重對立起來,教門也是如此,“修心者以經論爲別宗,講說者以禅門爲別法。聞談因果修證,便推屬經論之家,不知修證正是禅門之本事;聞說即心即佛,便推屬胸襟之禅,不知心佛正是經論之本意”(13)。一談到理論問題,修證問題,禅宗便以爲這是教家涉及的範圍,與禅無關,卻不知禅家正是講修證的;一說到心佛關系,衆生即佛,佛即衆生,教家便認爲這是禅宗討論問題,與教門無關,卻不知一切衆生皆有佛性,正是經論所說的。中唐佛教界的這種現狀,不符合佛祖的精神,也不符合印度佛教的精神。要改變這種不合理現狀,必須以教融禅。宗密以此觀點也回答了禅界“禅師何得講說”的疑問。
二、禅有諸宗,互有違阻。這是直接批評禅界內部的理行混亂。禅宗發展到宗密時代,大小宗門上百家,《禅藏》所集大概就有百家,依宗義分判,宗密列爲十家。這些不同的宗派,宗義各別,具體而言:
有以空爲本;有以知爲源;有雲寂默方真;有雲行坐皆是;有雲見今朝暮,分別爲作,一切皆妄;有雲分別爲作,一切皆真;有萬行悉存;有兼佛亦泯;有放任其志;有拘束其心;有以經律爲所依,有以經律爲障道。(14)
但諸宗不知和會,以己宗毀損他宗,“確弘其宗,確毀余類”。(15)這種批評其實也包括荷澤宗在內的,荷澤確實不知和會,還以曹溪毀損北宗。
禅宗內部,也必須融合,理由如下:
至道歸一,精義無二,不應兩存;至道非邊,了義不偏,不應單取,故必須會之爲一,令皆圓妙。(16)
因爲,最高的真理只有一種,是一元的,全面的。諸宗都屬于片面真理。因此,不能從片面的諸宗教義中單獨取出一種,來代表禅宗精神,代表佛法的全體,諸宗必須和會。
如何和會?宗密強調以作爲絕對真理的至極之道爲標准判斷諸宗,保存其合理成份,否定其不合理部分:
俱存其法,俱遣其病,即皆妙也。(17)
這樣就能使諸宗都達到圓妙的境界。這種經過整合的境界,實際上已不是原來的諸宗了,如何操作?事實上這是很困難的,每一個宗派,都有其勢力範圍,甚至在政治上也各有所靠,如何去整合它?宗密提出一個原則,就法不就人:
以法就人即難,以人就法即易。人多隨情互執,執即相違。誠如冰火相和,矛盾相敵,故難也。法本稱理互通,通即互順,自然凝流皆水,镮钏皆金,故易也。(18)
以人爲標准,人有執著,有片面性,只能增加融合的困難。必須以佛法的至道爲准。
叁、經如繩墨,楷定邪正。這是直接從經教對于禅的作用方面論證禅教融合,宗密說:
繩墨非巧,工巧者必以繩墨爲憑;經論非禅,傳禅者必以經論爲准。中下根者,但可依師,師自觀根,隨分指授,上根之輩,悟須圓通,未究佛言,何同佛見?(19)
經教是禅的標准,如同墨鬥線繩是木匠瓦匠的標准。經對于禅的意義,特別體現在上根禅師中。上根禅師決定了禅的發展方向,他們的體悟要求極高,必須達到融會貫通的境界,這不是依師而有,只能從對佛語的體悟中來,對經教的體悟中來。所以,禅必須依經爲依准,這叫以教照心。
四、經有權實,須依了義。對佛經進一步討論,佛經當然也有了義教和不了教義,因爲佛說法的因緣很多,“有隨自意語,有隨他意語;有稱畢竟之理,有隨當時之機;有诠性相,有頓漸大小,有了義不了義”(20)。不論何種情形下的說法,佛法宗旨本身是圓通的,雖然在表述上會有不同,甚至還有相互違反的現象。對于佛經,首先就要習佛了義經,體會佛法圓融之意,然後依此原則理解衆經,則從每一句中,都能了悟禅的意義,“句句知宗”。這個了義之經,從宗密的思想體系中,不難看出是《華嚴經》《圓覺經》《大乘起信論》等經論。如何來判定浩瀚大藏之權實?依據心意。這是以心解教,而此以心解教的目的又是以教照心。
五、量有叁種,勘契須同。這也是講以教照心。量是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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