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乘是佛說論
── 民國叁十二年冬覆僧愍等書──
一 序起
來信所說的:「若當日佛陀未曾說過大乘,則其余大乘,亦應如真常系,一切皆爲後人之懸想産物。若佛陀當日曾說大乘,不知某些大乘是佛所說」?這確是極重要的問題,是值得提出論究的。你們的提出這一問題,好像是懷疑大乘,而實是不能忘情于真常唯心論。信仰是應該堅強的,是不可隨便的因他人而輕易放棄自己的;這是應有的態度!問題既然極其重要,我當然願意來研究一下,提貢我的意見。而且,站在另一對方的,你們不是也時常聽見麼?他們以形式的信仰爲滿足,公然的宣說:「大乘非佛說」;自稱所信的爲「佛說」,或稱爲「原 [P154] 始佛教」。這種糊塗的信仰與抹煞,引佛教走上了黑暗的歧途!我們有信佛與護法的熱忱,應該好好的論究他,起來糾正他!
你們提起的問題,經我審慎的研究起來,使我非常爲難。這個一言難盡的問題,真的一時不知從那裏說起!在我的了解中,是佛法與非佛法的判別,根本與你們心目中的標准不同。佛說,是佛當日從口中一句一字的說出來,可以信。佛沒有說,就是後人的懸想産物,值不得信仰。我不知你們的意見是否如此!我想大概是如此。但我覺得,佛法,雖然是有佛也好,無佛也好,老是如此如此。但一經如來從語言與身行中表現出來,那就成爲世谛流布。世谛流布的,是顯現于世間的佛法,就不能違反世谛流布的一般性。我們不能純憑信仰或者偏見,應了解世谛流布的種種情況。我們要研討的大乘是否佛說,也需要從世谛流布──從佛法流行于世間的情況中,去理解,去論定。這是非常複雜的問題,「說就是,不說就不是」的取舍標准,根本不能適用,要從根本上加以糾正。不然,就無法正確的論斷這一問題。爲了要解答這一問題,不能不從多方面說起,希望你們能 [P155] 耐心的讀下去!
二 從佛法的表現上說
什麼是佛法?我以爲:十方佛的是否說法,大可以不問。總之,我們這個世間的佛法,知道有佛有法,無疑的由于釋迦牟尼佛而來。釋尊有他的自覺聖境;他吐露在語言中,表現在行爲中。這意境、言說、身行的叁業大用,出現在世人的認識中,是這個世間的佛法根源。這叁者,我們不能忽略那一端,要從他── 言說與身行的相關性、統一性,深入釋尊的本懷。否則,偏重這,忽略這,都是不夠健全,不夠正確的認識。然而,不幸得很,由于印度的重視口口相傳,佛法早被誤解爲佛說了。我們應該記著:佛法是不限于口說的。例如佛對比丘說:「你應當看護病人」,這當然是佛說,是佛法。某次,釋尊巡行僧房,親自爲病比丘洗滌。這樣的實際行爲,難道就不是佛法!釋尊的來去動靜,待人處事,那一樣不是佛法?這大抵深刻的影響于弟子的心目,傳說于佛教的人間。佛的慈悲、 [P156] 智慧、願力、精進,他的時代適應與究極理想,都要從他的言教與身行的綜合中,從形式而體會到實質,才能洞見全體的佛法。佛法,特別是如來的功德,佛心的深處,那裏都能從釋尊的言說──自稱自贊中得來!佛法並不等于佛說,佛法而被誤解作佛說,真是佛法的大不幸!
釋尊的叁業大用,映現于世人的認識中。世人所體認到的,是他的反映;是在世人的認識能力、及性格與興趣的限製下,去認識釋尊的一切。這裏面,就有本質與影像的問題,也就是對象與認識,事相與名言的問題。對象與認識,並不完全一致。見佛與聞法──所見所聞的,並不等于佛法自身,這是佛法通過聽者見者的主觀性,而後反映出來的佛法。釋尊時代的人,即使是及門的出家弟子,也不全是利根的,也盡有與釋尊的精神不相契合的。所以釋尊及門弟子的觀感,好在他的直接性,但並不能保證他的絕對正確。這可以舉叁點來說:一、不知:在佛弟子的認識中,不知有這麼一回事。這或是忽略──主要是根性與興趣不合而不知,或是遺忘而不知。遺忘的不知,或是個人的遺忘,或是大衆的遺忘。例 [P157] 如佛涅槃後,阿難傳布釋尊的遺囑:「小小戒可舍」。然而,什麼是小小戒,阿難不知,大衆也不知。結果,佛製的戒律,不論大小,一律遵行。這也許合于當時的需要,但重律的上座們,使戒律成爲瑣碎的教條、儀文,顯然的違反了釋尊的精神!這那裏能代表完整的佛法!個人的遺忘,可以重複記起。即使是大衆的遺忘,因某一事件的發現,也可能重行發掘出來。這是世間的一般現象,佛法流行人間,也不能說決無此事。所以,某人不知,或某些人、某些時不知,不一定就是沒有。這種不知的再認識,錯誤──以今擬昔,以似爲真的可能性,當然很大。但比平常所知的更正確,足以修正過去的誤解,也著實不少。如錫蘭過去,盛行大乘法,在現有的錫蘭佛教界,幾乎忘記得一乾二淨。但一考中國佛教的文獻,與錫蘭的佛教遺迹,即將徹底的糾正他們的意見!
二、錯知:觀察者的性格與認識力,不夠了解對象。在所認識到的人與事,不論說他好,或者不對,每爲皮相的認識,與情感的歪曲,不能正確的理解對象。這如嗏帝比丘親聞佛說,而說識是生死根本,即是一例。傅說中的佛說,當然 [P158] 不能契合釋尊本意的更多。
叁、少分的知:偉大的思想,複雜的事件,是和合爲一而又內有種種差別相的。如偏狹的見到一端,就是能深入其微,也不能看爲完整的、正確的。或者,在常時是少分人的了解,未能成爲衆所周知的時代佛教。這如學菩薩而成佛,釋尊是事實的證明者;彌勒是繼蹤前進者。學菩薩道而成佛,如本生談等,盡多的留傳人間。然而釋尊的時代佛教,並不勸人學佛;聲聞弟子都以急證解脫爲目的。這一發菩提心,修菩薩道的法門,逐漸的發展爲時代共趣的佛教;可能由于適應新的時代環境,而有多少新起的成分,但自有他的來源,不能看作純爲後人的懸想産物!
從這種見解去了解佛法,我不一定說:佛滅前後的時代佛教,是不知,錯知,少分的知。是說:古型的聖典,當然值得珍重。但稍爲後起的,多少變化或重心不同,這可能爲不知者的再認識,錯知者的糾正,少知的綜合而成爲圓滿,或逐漸開展而形成大衆共知的佛教。這需要鄭重的虛心的探討,是不能看作佛所未 [P159] 說而輕易抹煞的。事寶上,像王舍城迦葉系的少數結集,確是偏于苦行與自了漢認識的佛法,不能完滿而忠實的映現釋尊的一切。如佛說小小戒可舍,而迦葉決定爲一律保留。如迦葉行頭陀苦行,釋尊曾勸迦葉舍頭陀行,而迦葉卻固執的不聽釋尊的勸誡。如釋尊因阿難而度女人出家,佛在時,迦葉隱忍下去。等到釋尊入滅,迦葉即大爲反對,以此爲阿難的錯誤,強迫他向大衆忏悔。釋尊入滅以後,領導大衆結集聖典的迦葉,風格見解如此!這樣的結集──而凝成的初期佛教,無疑的不能代表佛法的全體。如說佛教只有這些,那是怎樣的荒謬!
還有,人類認識中的佛法,用語言表達,用文字記錄出來,也是值得注意的問題。我們的了別認識,是顯境名言;語言是表義的名言。雖然說,思想是沒有說出來的語言,沒有錄出的文字;語言與文字,是思想的表現與記錄。但思想與語文,還是有些不同的。辭不達意,是極一般的事實。思想是生動的,自覺的內容,常是有機的統攝著,能隨時空的不同而適應的。語文就機械多了!他多是片段的;相關的統一性,每不是淺薄的印象所能夠了解。白紙上漓了黑字,常被愚 [P160] 拙者固執著,把他僵化而成爲古人的糟粕。我覺得,佛陀的叁業大用,從佛弟子的認識中,化爲文字記錄,實在損失不少!但這是不可避免的。如古型的雜阿含經,這樣的簡要、雜碎!總是說如此,很少詳細的說明他所以如此。釋尊果真是這樣的簡默嗎?佛確是不歡喜多說多辯的,但要使人聽法而修行得悟,決不能如此。這無非爲了適應口口相傳的方便,而把他簡練到如此的。在表義的名言中,有音聲符號的語言,形象符號的文字。佛滅前後,都用耳提面命的語言(聲名句文);從語言(及弟子間的傳說)到大部的記錄,這是阿育王以後的事了。從語言到文字,你想有多少變化。語言的生動表情,在口口相傳中,被脫略幹淨。特別是印度的方言複雜,經過口頭上的重重傳譯,就不免起著或多或少的變化。所以即使是佛所親說的部分,也不能學究式的,專從文字的考證、訓诂中,去完美的了解佛法。
近來的一分學者,推重錫蘭所傳的巴利文聖典。錫蘭的佛教說:這是釋尊使用的摩竭陀語;巴利語聖典,是王舍城五百結集的原典。以語文的古老,證實他們的叁藏,是古老的、正統的佛說。與他們不同的,即使是阿含與廣律,也被看 [P161] 作後起的、改寫的。如這不過爲了宣傳的目的,那末讓賣糖人去說他的糖甜吧!如作爲事實,作爲是否佛說的標准,那是違反佛陀精神的,不能不表示反對。佛製:「聽隨國俗言音學習佛說」。佛法是普應無礙的,不是神教式的執一而強同的。以不同的言音來學習佛說,也是錫蘭律典所共說的。所以,無論釋尊與王舍結集使用甚麼語文,佛教界並沒有標准的語文。億耳以阿盤地語誦『義品』,釋尊是一樣的贊歎他!雅語,起初是恒河上流──西方系所使用的。釋尊不同情他們的「佛法統一化」──雅語化,但並不反對他們以雅語學習佛說。這是佛世即已如此,以雅語誦習佛說,不是後起的變化。傳說阿育王時代,華氏城因僧衆的來自各地,語音隔礙,所以分用不同的語言誦戒,佛法即分爲多部。在不同的環境中,佛教適應不同文化,采用當地語文,確爲佛法分部的重大原因。錫蘭的佛教,從大陸來,起初是並不專爲巴利語的。照錫蘭佛教徒自己的傳說:由于大寺派與無畏山寺派相诤,大寺派始以巴…
《以佛法研究佛法 五、大乘是佛說論》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