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如來藏與「真常唯心論」
第一節 般若學者的佛性說
西元四世紀後半起,無著Asan%ga、世親Vasubandhu的瑜伽派Yoga^ca^ra與起,不但論義精嚴,門下人才濟濟,出家衆也相當嚴淨。這時期,重在如來tatha^gata本具的如來藏tatha^gata-garbha說,在重信仰與修持(念佛)的學流中,流行不衰。如來藏說與瑜伽學,有了相互的影響,開展不同的新猷:理論傾向于真常的唯心cittama^trata^,事行傾向于念佛buddha$nusmr!ti。當然,「初期大乘」經與龍樹Na^ga^rjuna的「一切皆」空說,也在流行;佛護Buddhapa^lita與清辨Bha^vaviveka,Bhavya的興起,使後期龍樹學大盛。「性空唯名」、「虛妄唯識」、「真常唯心」──論義的多采多姿,非常興盛,而在適應印度的時代文化下,重信仰重修持的傾向,由真常的如來藏心說,推進佛法到另一階段──「秘密大乘佛法」。這需要分別的來敘述。
如來藏與我a^tman,瑜伽學者是以真如tathata^、法界dharma-dha^tu來解說的; [P284] 這是無著與世親論的見解,多少融會了如來藏說。但世親的弟子陳那Din%na^ga,譯作「大域龍」,依(下本)『般若經』,造『佛母般若波羅蜜多圓集要義論』,卻這樣(大正二五.九一叁上)說:
「若有菩薩者,此無相分別,散亂止息師,說彼世俗蘊」。
『大般若經』「初分」(上本十萬頌),說「實有菩薩」等一段經文,無著論解說爲「遣除十種分別」(1)。「實有菩薩」句,是對治「無相散動分別」的,世親解說爲:「顯示菩薩實有空體」(2),以爲菩薩以實有空性s/u^^nyata^爲體的。陳那的解說不同,如『釋論』說:「謂令了知有此蘊故,除遣無相分別散亂。如是所說意者,世尊悲愍新發意菩薩等,是故爲說世俗諸蘊(爲菩薩有),使令了知,爲除斷見,止彼無相分別,非說實性」(3)。這是說,說有世俗五蘊假施設的菩薩,是爲了遣除初學者的斷見。陳那這一系,重于論理,接近『瑜伽論』義,所以不取無著、世親調和真常大我的意見。
如來藏我,是『大般涅槃經』說的。從如來常住,說到如來藏我,我是「常樂我淨」──四德之一,是如來大般涅槃maha^-parinirva^n!a的果德。如來常住,所以說衆生本有如來藏我:「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衆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4)。我,如來藏,佛性buddha-dha^tu ,約義不同而體性是一。『楞伽經』(世親同時或略遲集出的)近于瑜伽學而傾向唯心說, [P285] 也覺得「如來藏我」,太近于印度神學的「我」了,所以特加以解釋,如『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二(大正一六.四八九上──中)說:
「世尊修多羅說:如來藏自性清淨,轉叁十二相,入于一切衆生身中。……雲何世尊同外道說我,言有如來藏耶」? 「大慧!我說如來藏,不同外道所說之我。大慧!有時說空、無相、無願、如、實際、法性、法身、涅槃……,如是等句說如來藏已,如來應供等正覺,爲斷愚夫畏無我句故,說離妄想無所有境界如來藏門。……開引計我諸外道故,說如來藏,令離不實我見妄想。… …爲離外道(我)見(妄想)故,當依無我如來之藏」!
『楞伽經』以爲:如來藏是約真如、空性等說的,與無著、世親論相同。『大般涅槃經』說:爲聲聞說無我nira^tman,使離我見,然後開示大般涅槃的大我:如來藏我是比無我深一層次的。『楞伽經』意不同:愚夫、外道都是執有自我的,「畏無我句」的,如說無我,衆生不容易信受。爲了攝引外道,所以說如來藏(我)。如外道們因此而信受佛法,漸漸了解真如、空性等,「離妄想無所有境界」,就能遠「離不實(的)我見妄想」。說如來藏,與「佛法」說無我一樣,不過不是直說無我,而是適應神學,方便誘導「計我外道」,稱真如爲如來藏,故意說得神我一樣。說如來藏的意趣如此,所以結論說:「當依無我如來之藏」。如真能了解如來藏教的 [P286] 意趣,佛教也不會步入「佛梵一如」了!
『大般涅槃經』,中天竺的昙無谶Dharmaraks!a,北涼玄始十年(西元四二一)初譯。起初只是「前分十二卷」,後又回西域去尋訪,在于阗得到經本,共譯成四十卷(5)。前分十二卷,與法顯、智猛所得的『泥洹經』同本;法顯與智猛,都是在(中天竺)華氏城Pa^t!aliputra 老婆羅門家得來的(6)。「前分十二卷」,是現行的前十卷五品。這部分,從如來常住大般涅槃,說到衆生本有如來藏我:「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衆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與『不增不減經』,『央掘魔羅經』等所說主題,完全相同。富有神我色彩的如來藏我,與佛法傳統不合,所以佛教界,如瑜伽學者等,都起來給以解說,也就是淡化衆生有我的色彩。『大般涅槃經』的後叁十卷,思想與「前分」不同。如來藏說起于南印度;『大般涅槃經』傳入中印度,也還只是前分十卷。流傳到北方,後續叁十卷,是從于阗得來的,這可能是北印、西域的佛弟子,爲了解說他、修正他而集出來的。在後續部分中,說「一切衆生悉有佛性」,「佛性即是我」,不再提到如來藏了,這是值得注意的!佛性的原語爲buddha-dha^tu,也可能是buddha-garbha(佛藏)、tatha^gata-dha^tu(如來界)的異譯,意義都是相通的。對衆生身中,具足叁十二相的如來藏我──佛性,給以修正的解說,如『大般涅槃經』卷二七(大正一二.五二四中)說:
「一切衆生定得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故,是故我說一切衆生悉有佛性;一切衆生真實未有 [P287] 叁十二相,八十種好」。
這是「佛性當有」說。一切衆生決定要成佛,所以說衆生將來都有佛的體性,不是說衆生位上已經有了。所以說「佛性是我」,是爲了攝化外道,如梵志們「聞說佛性即是我故,即發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心」。佛然後告訴他們:「佛性者實非我也,爲衆生故說名爲我」(7)。又有外道聽說無常、無我,都不能信受佛的教說,但「佛爲諸大衆說有常樂我淨之法」,大家就舍外道而信佛了(8)。總之,依『大般涅槃經』的後續部分,說一切衆生皆有佛性(如來藏我),只是誘化外道的方便而已,與『楞伽經』的意見相同。如來藏我、佛性說,依佛法正義,只是通俗的方便說,但中國佛學者,似乎很少理解到!
續譯的叁十卷,可分四部分。一、從「病行品」到「光明遍照高貴德王菩薩品」──五品,明「五行」、「十德」,以十一空或十八空來說明一切,可說是依『般若經』義來說明佛性、涅槃的。關于佛性,如『經』上(9)說:
「若見佛性,則不複見一切法性;以修如是空叁昧故,不見法性,以不見故,則見佛性」。 「衆生佛性,亦複如是,假衆緣故,則便可見。假衆緣故,得成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若待衆緣然後成者,則是無性;以無性故,能得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 [P288]
「不見法性,……則見佛性」,佛性是「絕無戲論」的空性。一切都是依待衆緣而成的,所以是無性asvabha^va的,空的。般若prajn~a^,如來,大般涅槃,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 anuttara-samyak-sam!bodhi,都是無自性的,所以依待衆緣──修行而能得、能成、能見;隨順世俗而說是有的。佛性是常住無爲的;「不說佛(如來)及佛性、涅槃無差別相,惟說常恒不變無差別耳」(10)。經依緣起無性空說佛性,當然一切衆生悉有佛性了。不過衆生有佛性,不是芽中有樹那樣,而是說:以善巧方便修習(空叁昧),離一切戲論,不見一切法,就可以見佛性了。
二、「師子吼菩薩品」:本品依十二因緣[緣起]dva^das/a$n%ga-prati^tya-samutpa^da,第一義空parama$rtha-s/u^nyata^,中道madhyama^-pratipad,而展開佛性的廣泛論究。如『大般涅槃經』卷二七(大正一二.五二四中)說:
「觀十二緣智,凡有四種……下智觀者,不見佛性,以不見故得聲聞道。中智觀者,不見佛性,以不見故得緣覺道。上智觀者,見不了了,不了了故住十住地[十地]。上上智觀者,見了了故,得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以是義故,十二因緣名爲佛性;佛性者即第一義空;第一義空名爲中道。(見)中道者,即名爲佛,佛者名爲涅槃」。
緣起即空的中道,是龍樹『中論』所說的。『回诤論』也說:「諸說空、緣起、中道爲一義 [P289] 」(11)。觀緣起得道,是一切聖者所共的,只是聲聞s/ra^vaka與緣覺pratyaka-buddha── 二乘聖者,第一義空不徹底,所以不見佛性,也就是不見中道。究竟徹見緣起即空即中的,就是佛。十二因緣的真相,是:「十二因緣,不出[生]不滅,不常不斷,非一非二[異],不來不去,非因非果。……非因非果,名爲佛性」(12)。這是參考了龍樹的「八不中道」的緣起。緣起是佛出世也如此,不出世也如此,常住而超越因果的,所以加「非因非果」句。八不中道的緣起,就是佛性;二乘不見中道,所以不見佛性,如『大般涅槃經』卷二七(大正一二.五二叁中)說:
「佛性者,名第一義空,第一義空名爲智慧。所言空者,不見空與不空。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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