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说
第一节 大乘所引起的问题
第一项 大乘非佛说论
西元前后,「发菩提心,修菩萨行,求成无上菩提」的菩萨行者,在印度佛教界出现;宣说「佛果庄严,菩萨大行」的经典,也流行起来。这一事实,对于「发出离心,修己利行,求成阿罗汉」的传统佛教界,是多少会引起反应的,有的不免采取了反对的态度。初期流行的『道行般若经』、『般舟三昧经』等,都透露了当时的情形,如说:
「是皆非佛所说,余外事耳」(1)。 「闻是三昧已,不乐不信。……相与语云:是语是何等说?是何从所得是语?是为自合会作是语耳,是经非佛所说」(2)。
部分的传统佛教者,指斥这些菩萨行的经典,是「非佛所说」的。这些经典,称为「方广」 [P2] vaipulya或「大方广」(或译为「大方等」maha^vaipulya),菩萨行者也自称「大乘」 maha^ya^na。也许由于传统佛教的「大乘非佛说」,菩萨行者也就相对的,指传统佛教为小乘 hi^naya^na。这种相互指斥的情势,一直延续下来。传统的部派佛教,拥有传统的,及寺院组织的优势,但在理论上,修持上,似乎缺少反对大乘佛法的真正力量,大乘终于在印度流行起来。
佛教的传入中国,开始译经,已是西元二世纪中,正是印度佛教「大小兼畅」的时代。大乘与小乘,同时传入中国;印度Indu因大乘佛法流行而引起的论诤,也就传到了中国。如『出三藏记集』卷五『小乘迷学竺法度造异仪记』(大正五五‧四0下──四一上)说:
「元嘉中,外国商人竺婆勒,久停广州,每往来求利。于南康郡生儿,仍名南康,长易字金伽。后得入道,为昙摩耶舍弟子,改名法度。其人貌虽外国,实生汉土。天竺科轨,非其所谙。但性存矫异,欲以摄物,故执学小乘,云无十方佛,唯礼释迦而已。大乘经典,不听读诵」。
竺法度不听读诵大乘经,没有十方佛,僧佑说他「性存矫异」,「面行诡术」,是误会的。竺法度的主张与行仪,其实是受到了锡兰Sim!hala佛教的影响。在罗什Kuma^raji^va来华以前,僧伽提婆Sam!ghadeva在江东弘传「毗昙」,也曾经反对大乘,如『弘明集』卷一二 [P3] 『范伯伦与生观二法师书』(大正五二‧七八中)说:
「提婆始来,(慧)义、(慧)观之徒,……谓无生方等之经,皆是魔书。提婆末后说经,乃不登高座」。
佛教的传入中国,是大小同时的,所以传统的部派佛教,在中国没有能造成坚强的传统。加上小乘与中国民情,也许不太适合,所以大乘一直在有利的情势下发展。南北朝时,虽有专弘「毗昙」与「成实」的,但在佛教界,已听不到反对大乘的声音了。从中国再传到越南、朝鲜、日本,更是专弘大乘佛法的时代,也就没有「大乘非佛说」的论诤。日本德川时代的富永仲基(西元一七一五──四六),着『出定后语』,唱「大乘非佛说」。那是学问的研究,与古代传统佛教的「大乘非佛说」论,意义并不相同。
注【1-001】『道行般若波罗蜜经』卷六(大正八‧四五五上)。
注【1-002】『般舟三昧经』卷上(大正一三‧九0七上──中)。
第二项 大乘行者的见解
「大乘非佛说」的论诤,主要为大乘经典的从何而来。如大乘经的来历不明,不能证明为是佛所说,那就要被看作非佛法了。传统佛教的圣典,是三藏。经藏,是「五部」──四部『阿含 [P4] 』及『杂藏』;律藏,是『经分别』与『犍度』等。这些,虽各部派所传的,组织与内容都有所出入,但一致认为:这是释迦牟尼佛所说的;经王舍城Ra^jagr!ha的五百结集,毗舍离 Vais/a^li^的七百结集而来的。结集sam!gi^ti是等诵、合诵,是多数圣者所诵出,经共同审定,编成次第,而后展转传诵下来。在早期结集的传说中,没有听说过「大乘经」,现在忽然广泛的流传出来,这是不能无疑的。这到底在那里结集?由谁传承而来?这一问题,可说是出发于史实的探求。佛法是永恒的,「佛佛道同」的,但流传于世间的佛法,是由释尊的成佛、说法、摄僧而流传下来,这是历史的事实。大乘的传诵在人间,也不能不顾虑到这一历史的事实!如说不出结集者,传承者,那就不免要蒙上「大乘非佛说」的嫌疑。
大乘行者当然不能同意「大乘非佛说」。古人大抵从理论上,论证非有大乘──成佛的法门不可。或从超越常情──「佛不可思议」的信仰立场,说大乘法无量无数,多得难以想象,所以不在结集的「三藏」以内。不过也有注意到传诵人间的历史性,说到了结集与传承,如龙树 Na^ga^rjuna『大智度论』卷一00(大正二五‧七五六中)说:
「有人言:……佛灭度后,文殊尸利、弥勒诸大菩萨,亦将阿难集是摩诃衍」。
「摩诃衍」──大乘,主要是契经。在传统佛教中,「经」是阿难A^nanda所集出的,所以大乘者以为:大迦叶Maha^ka^s/yapa与阿难所集出的,是「三藏」中的经;大乘经也是 [P5] 阿难所出,但是与文殊Man~jus/ri^等共同集出的。这样,大乘经不在「三藏」之内,而「大乘藏」与「三藏」的集成,可说是同时存在了。『大乘庄严经论』提出了成立大乘的八项理由,第二项是:「同行者,声闻乘与大乘,非先非后,一时同行,汝云何知此大乘独非佛说」(1)?这是主张声闻乘法与大乘法,是同时集出流行的。但在历史的见地上,这是不能为人所接受的。说得更具体的,如元魏菩提流支Bodhiruci所出的『金刚仙论』卷一(大正二五‧八00下──八0一上)说:
「三种阿难,大小中乘,传持三乘法藏」。 「如来在铁围山外,不至余世界,二界中间,无量诸佛共集于彼,说佛话经讫,欲结集大乘法藏,复召集徒众,罗汉有八十亿那由他,菩萨众有无量无边恒河沙不可思议,皆集于彼」。
『金刚仙论』所传的结集说,与龙树所传的相近,却更指定了结集的地点。阿难有三位,各别的传持了三乘──大乘、中乘(缘觉乘)、小乘(声闻乘)的法藏。从大乘的见地说,阿难为菩萨示现;三阿难说,当然是言之有理。但在传统佛教者看来,传持不同的三乘法藏,而传持者恰好都名为阿难,未免过于巧合!而且,结集的地点,不在人间,而在二个世界的中间,也觉得难于信受。 [P6]
三阿难分别集出传持说,中国佛教界普遍的加以引用,如智顗的『法华经文句』说:「正法念经明三阿难:阿难陀,此云欢喜,持小乘藏。阿难跋陀,此云欢喜贤,受持杂藏。阿难娑伽,此云欢喜海,持佛藏。阿含经有典藏阿难,持菩萨藏」(2)。贤首的『华严经探玄记』,澄观的『华严玄谈』,都有大致相近的引证(3)。『法华经文句』所引证的,是『正法念经』;『探玄记』所引用的,是『阿阇世王忏悔经』;『华严玄谈』引用『法集经』。这几部经,在汉译经典中,都没有三阿难的明确文证。可能是根据『金刚仙论』,及『正法念处经』(并没有全部译出)译者──般若流支Prajn~a^ruci的传说。但总之,从历史的见地,问起大乘经在那里结集,由谁传持下来的问题,古人虽有所说明,却不能说已有了满意的答复。
大乘经从部派佛教中流传出来,这是古人的又一传说。这一传说,受到大乘学者的重视。隋吉藏的『三论玄义』(大正四五‧八下──九下)说:
「至二百年中,从大众部又出三部。于时大众部因摩诃提婆移度住央崛多罗国,此国在王舍城北。此部将华严、般若等大乘经,杂三藏中说之。时人有信者,有不信者,故成二部」。 「至二百年中,从大众部又出一部,名多闻部。……其人具足诵浅深义,深义中有大乘义」。 [P7] 「三百年中,从正地部又出一部,名法护部。……自撰为五藏:三藏,如常;四、咒藏;五、菩萨藏。有信其所说者,故别成一部」。
据『三论玄义检幽集』,知道『三论玄义』所说,是依据真谛Parama$rtha三藏所说(4)。真谛译出『部执异论』,并传有『部执异论疏』,说到部派的分裂与部派的宗义。『三论玄义』所说,就是依据『部执异论疏』的。据此说,大众部Maha^sa^m!ghika分出的部派,及上座部Sthavira分出的法护──法藏部Dharmaguptaka都传有部分的大乘经,这是真谛(西元五四六来华)带来的传说。
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也有类似的传说,如卷九(大正五一‧九二三上)说:
「阿难证果西行二十余里,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大众部结集之处。诸学无学数百千人,不预大迦叶结集之众而来至此。……复集素呾缆藏、毗奈耶藏、阿毗达磨藏、杂集藏、禁咒藏:别为五藏。而此结集,凡圣同会,因而谓之大众部」。
玄奘所传的界外结集,当时就有五藏的结集。这一传说,显然与『增壹阿含经』有关。西元三八四──五年时,昙摩难提Dharmanandi译出『增壹阿含经』的『序品』(大正二‧五五0上 ─下)说:
「菩萨发意趣大乘,如来说此种种别,人尊说六度无极。……诸法甚深论空理,难明难了 [P8] 不可观,将来后进怀狐疑,此菩萨德不应弃。……方等大乘义玄邃,及诸契经为杂藏」。
依经序,阿难的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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