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空”義述評
方立天
內容提要:本文系對佛教哲學的最高概念和核心範疇“空”的含義和意義作一系統的全面述評。文章先從曆史的角度,依次論述了早期佛教的無我執觀念、部派佛教空有論的歧義、大乘中觀學派的假有性空說和瑜伽行派的識有境無說,以及中國佛教的“空”義的發展。隨後以般若學系統典型的“十八空”說爲中心,論述了佛教“空”義的類別,進而依據佛教“空”義的演變與類別,揭示“空”義內涵的四個層面:空性、空理、空境和空觀。文章最後評論了佛教“空”義學說的理論思辨的正面價值,並對一些理論疑點進行反思,還簡要地總結了“空”義學說的兩重社會作用。
關鍵詞:佛教,空,緣起,無我,假有
引言
“空”是佛教哲學的根本概念和核心範疇,也是佛教義理的最高範疇。“空”因適應佛教人生歸宿學說解脫論的需要而成爲佛教哲學的第一個關鍵詞。談空說有,亦即空與有、自性與空性、無常與有常、無我與有我等關系,成爲佛教哲學探討、論辯的中心問題。在佛教的長期發展演變過程中,“空”成爲佛教徒從種種束縛、煩惱、痛苦乃至生死中解脫出來的主導觀念。佛教因倡導以觀照空理、證悟空性而趨入涅槃之門,號稱“空門”。諸佛被尊爲“空王”。衆生歸命佛法,歸依佛教,謂爲遁入“空門”。入佛門出家者,被稱爲“空門子”。在大量的佛教經典裏,不同派別對空的含義各有不同理解,彼此紛爭,相互批判,反複論辯,致使“空”義的內涵極爲複雜多樣,産生了諸如我法俱有、人空法有、人空法空、假名性空、識有境空、非有非空、亦有亦空、真空妙有等等論說,真可謂衆說紛纭、群芳競秀,形成了多姿多彩的“空”論體系。
面對人類和宇宙萬物的客觀存在,有人包括一些佛教學者對佛教各派各宗的“空”論,産生了種種理論疑難和困惑,例如:由各種原因、條件和合而成的真真切切、確確鑿鑿的事物,爲什麼是假有而不是真有?爲什麼說事物是性空,而不是性實?如果說人是空,那麼輪回主體是否存在?輪回又有什麼意義?否定了人的真實存在,怎麼能肯定業力的作用?契入涅槃境界的主體又是什麼?一切衆生本性空寂,爲什麼又有“如來藏”、“佛性”?而且“如來藏”和“佛性”還是本有的呢?除此之外,佛教講空,是否會否定人們追求現世福祉的努力呢?會不會由于說空而導致對邪惡認識不夠,對善良肯定不足,並産生負面的作用呢?諸如此類,可以說,佛教最富思辯色彩的“空”義哲學,就是爲了回答、消解這些矛盾和疑難而展開的。
佛教的“空”論,也不可避免的使一些人産生異議,也被一些人指斥爲是虛無主義。這種指斥雖有一定的根據,但實際上,“空”論是和佛教的理想歸宿、修持方法等緊密聯系著的,是有豐富的實質內容的。就“空”論的思想主流而言,既非實有主義,也非虛無主義,而是一種不能簡單地以有或無論之的價值哲學理論。
佛教的“空”論是對人類通常的感性認識和理性認識的挑戰與反動,這一方面使它陷入背離常識的片面、局限,乃至謬誤,一方面也使它具有超越常識的見解、判斷,乃至超凡的智慧。由此可以這麼說,在佛教的“空”論體系中,交織著詭辯與真理、糟粕與精華、偏見與智慧,“空”論在人類思辯認識史實是是獨具華彩的篇章。
爲了全面地認識佛教“空”義的實質和特色,下面將依次就佛教“空”義的曆史演變、類別與含義加以論述,並做出相應的評價。然筆者所論僅屬一孔之見,尚祈有識者正之。
一、早期佛教的無我執觀念
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在世時,印度盛行哲學玄思,渴慕人生解脫。圍繞著這一人生的終極追求,當時主要形成兩大思潮:一是婆羅門思潮,認爲整個宇宙是神秘的實在,宇宙本體爲創造的原理“梵”,也是産生宇宙萬物的根本“因”。這種由單一的根本“因”或一種總的原因轉化而成宇宙萬象的說法,稱爲一因生多果說。根據這種說法,人是由“梵”的神格化“梵天”而來。因此人若能通過修持實踐,體認宇宙的根本“因”,與萬有根源“梵”相契合,就能獲得解脫。二是非婆羅門思潮,它反對一因生多果說,認爲每一事物都是由多因積聚而成,如人就由若幹元素構成,這是多因生一果說。在非婆羅門學說影響下,有的人追求快樂,以快樂爲人生的目的;有的人則主張苦行,以求人生的解脫。
釋迦牟尼認爲,上述兩類學說都不符合宇宙人生的實相,由此他提出了緣起說,強調各種現象既不是一因而生,也不是多因而生,而是互爲因果而生,也就是由于各種因緣互爲條件、互相依持、互生作用,現象才得以産生和存在。這也就是“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1]的“緣起”關系和因果規律。釋迦牟尼還強調從緣起的現象上才能見到實相。他按照緣起說,把當前的人生現象,即從“無明”開始直到“老死”這一過程,依照邏輯次序分析爲十二部分,稱爲“十二有支”(“十二因緣”)[2]。根據人生的緣起現象,釋迦牟尼又把人生的實相歸結爲四種真實,即“苦”、“集”、“滅”、“道”四谛。這也就是說,人生是苦,是憂患的掙紮過程;人生痛苦的原因是無知的見解和邪惡的欲望;人生的終極目的是永恒的寂靜(涅槃);排除人生的執著,消除人的惡的業力(習慣力)是達到寂靜的道路。釋迦牟尼宣揚涅槃,主張出世,實際上就是給現實世界以價值的否定——“空”。
早期佛教關于空和無我的直接論述,集中在《阿含經》中,《雜阿含經》卷十雲:“一切行無常,一切法無我。”[3]這裏所說的“我”既指“大我”(“梵”),也指“小我”(人的主宰體,即靈魂)。“無我”是既否定宇宙萬物的主宰,也否定人身的主宰。《中阿含經》卷四十九講“小空”和“大空”,並提出“叁空”(內空、外空、內外空)的說法[4]。“內空”,內心空。“外空”,外境空。“內外空”,內心與外境均空。從該經所述內容來看,“叁空”的“空”主要是要“住止一定”,“念(心)不移動”,以求心境“清澄”,符合“正知”。這也就是說,“空”與禅定相聯系,是通過空觀禅定達到“無我執”的境界。“行空者,彼比丘莫念村想,莫念人想”[5],直至“一切行此真實空不顛倒”。[6]“村想”,粗俗之想。所謂修行空觀,就是要不作粗俗之想,不作人我之想,乃至不作種種顛倒之想。總之,空觀是要達到:“貪欲永盡,瞋恚永盡,愚癡永盡,一切諸煩惱永盡。”[7]由此看來,爲了修持實踐,釋迦牟尼主張排除無知偏見、貪欲執著,從“我”的觀念脫卻開來,從“我執”中脫離開來,這也就是當時所說“空”和“無我”的基本意義。釋迦牟尼的“無我執”觀念,爲爾後佛教進一步系統地否定實體的“我”的“無我”論和“空”論開辟了道路。
二、部派佛教空有論的歧義
相傳釋迦牟尼逝世百年後,印度早期佛教開始發生分裂,後來演變爲二十個派別。從教義層面看,主要是對人與世界現象的本質、本性看法不同。《成實論》作者訶梨跋摩把各部派的學說歸結爲十個主題[8],其中前叁個問題是:客觀現象在過去、未來是否實在?一切現象是否都實有?中陰(人死到再投生的中間過渡狀態)是有還是無?最後一個問題是:人我(人的內在主宰者)是有還是無?前二個問題是就客觀現象而言,後二個問題是就人的主體而言,都是探討空有問題。我國華嚴宗創始人法藏以空有論爲參照,對佛教各派教義作了分判,共爲“十宗”,其中前六宗就是對部派佛教的分類,同時也揭示了部派佛教在空有問題上的歧義[9],這“六宗”的空有論分別是:
“我法俱有”說。“我”,人我,“法”,法我。我法俱有是指主體的人和客體的法都有恒常的自性。犢子、正量等部派主張主觀之我和客觀之現象都是實有的存在。這種說法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犢子部提出的“人我”(梵語音譯爲補特伽羅)主張。它認爲“補特伽羅非即蘊離蘊”[10],“蘊”,指五蘊(色、受、想、行、識五類元素),即人身。意謂“我”與身既非相即,也非相離,也就是說“我”與身不是一回事,也不是兩回事。關于這個我與身是一是異的問題,早期佛教避而不答,部派佛教中絕大多數派別也不承認有人我,而主張無人我。犢子部提出“人我”是出于道德和理論的責任感,強調個人造業個人受報,確立“人我”是承擔業報的主體。“人我”也不是恒常不變的,而是隨作業的善惡而變化的。
“法有我無”說。說一切有部等主張諸法(一切現象存在)實有,“人我”非實有。這是從形而上學的高度肯定法有實體,我無實體。《異部宗輪論》雲:“說一切有部本宗同義者……過去未來,體亦實有。”[11]說一切有部否定“人我”(補特伽羅),認爲“人我”由五蘊組合而成,即由一些元素、材料結合起來的,人是假有,但構成人的五蘊成分則是實有的,而且是過去、現在、未來叁世都實有的。五蘊是構成人的存在乃至于客觀環境的五種要素。說一切有部從肯定五蘊的實有得出一切法體有和叁世均有的觀點,構成了“一切有”的真正含義。
“法無去來”說。大衆部等主張一切法的過去、未來無實體,唯有現在有實體,也就是一切法只是現在有體,過去未來均無體。
“現通假實”說。這不獨說法的過去、未來無體,即使是現在法也是有假有實。如五蘊是實有的,而十二處[12]、十八界[13]則是所依法所緣法,屬于積聚法,是假有不實。說假部等
主張此說。
“俗妄真實”說。說出世部等認爲,世俗萬法都是虛妄不實的,唯有出世法,如說出世間真谛的佛教真理是實在不虛的。
“諸法但名”說。一說部等認爲,世間與出世間的一切諸法,都是僅有假名而沒有實體。
以上六類學說,大體上反映了部派佛教關于空有問題的觀點,其分歧所在,主要是對緣起說的理解、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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