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诠釋學與人間佛教思想的哲學诠釋
賴賢宗
導 論
人間佛教是中國佛教的當代脈動,人間佛教是大乘佛教在當代的意義脈絡重新尋求出發的努力,因此,如何回到人間佛教的大乘佛教的思想基礎予以解明?以及,如何在當代的意義脈絡當中重新诠釋人間佛教的思想基礎?這是今日研究和推行人間佛教的刻不容緩的急務,也是本文之寫作目的。
本文擬闡釋我自己所發展的佛教诠釋學,以厘清人間佛教的大乘佛教的哲學思想基礎;並藉由佛教诠釋學在當代意義脈絡中的發揮,來探索人間佛教在當代的意義脈絡。印順法師(1906-)的緣起分析的批判和太虛大師(1890-1947)的本體诠釋是不同的人間佛教的理論進路,本文指出,不管是批判和诠釋,亦即,不管是批判佛教所著重的批判或是佛教本體诠釋學所著重的诠釋,二者都關心“人成即佛成”,都共同關心人的基本價值的全面完成與人的佛性(覺悟的體性)的圓滿實現;因此,批判佛教和佛教诠釋學是互補的,而太虛和印順的不同佛學研究與佛教實踐也應該互相合作,以企求人間佛教的理想的達成;本文將闡釋隱含在中國佛教诠釋學的基本模型,並探索本體诠釋與緣起分析的不同的方法論進路之間的合作的可能性,以從事未來的人間佛教的哲學诠釋之理論建構,並通往未來的更爲廣闊的人間佛教的實現。
在以上的意義之下,本文將厘清星雲法師(1927-)的人間佛教思想的深刻意義之所在及其未來的可能發展方向。我以爲星雲法師與佛光山以其人間佛教的多元實踐開啓了人間佛教的新的生命,他的人間佛教思想強調法界融和、五乘融合與以人乘通大乘菩薩正道,也是繼承于太虛大師的以法界圓覺爲宗旨的人間佛教思想,這個人間佛教思想的當代意義,深值研究。在此文中,我指出太虛大師和其後繼者星雲法師的法界圓覺的佛教本體诠釋進路與印順法師的緣起分析的批判進路之整合之道。
另外,聖嚴法師(1930-)也是人間佛教思想的重要繼承者和發揚者,聖嚴法師博學多識,是心胸開放的綜合能力極強的學問家和宗教家,他在基本判教上,雖未提出自己獨特的理論,但比較起太虛和印順兩人,卻明顯底采取對二者加以融通的觀點,這也證明了太虛大師的法界圓覺的佛教本體诠釋進路與印順法師的緣起分析的批判進路之整合之道的可能性。
本論文分爲下列各節:
第一節 人間佛教思想的兩種進路及其整合與相關問題
第二節 論佛教诠釋學對于诠釋學與佛學研究之意義
1. 中國大乘佛教之本體诠釋學的基本論題
2. 太虛大師與印順法師的大乘佛教叁系判攝與人間佛教之理論基礎
3. 佛教的哲學诠釋學的困難與解決
第叁節 當代意義脈絡中的人間佛教的理論基礎與佛教诠釋學
代結論 融合與對話:走向未來的人間佛教
1. 融和與超越,诠釋與批判:法界圓覺的佛教本體诠釋學與緣起分析的批判佛教的不同進路之整合
2. 融和與人間佛教:跨文化的融和與人間佛教的實踐
3. 融和的人間佛教與佛教诠釋學的行動綱領
我在發表于1994年的〈人間佛教的宗教社會學與現代性問題:以太虛、印順的诠釋差異爲線索〉一文即探討太虛與印順大乘叁系判攝之理論依據的不同,已提出本體诠釋學的異趨,探討太虛與印順的人間佛教的理論根據及其在當代社會當中有所差別的意義脈絡 [1],這一部份的討論也改寫而收攝在本文的第五節與代結論中。但對于佛教诠釋學的基本建構及其成立根據,與其與人間佛教關系,則尚未有清晰的論述,我在本文進行此一論述,盼能從佛教诠釋學的角度厘清人間佛教的哲學诠釋之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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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人間佛教思想的兩種進路及其整合與相關問題
1. 從現代中國人間佛教的思想史的考察論人間佛教思想的兩種進路及其整合與相關問題
1.1 人間佛教的兩種進路:太虛與印順
考察太虛大師的人間佛教的思想,應該至少在下列叁個脈絡來討論之:
(1) 就其與大乘佛教的發展脈動的關系而言,太虛大師的人間佛教是大乘佛教與中國人文精神的進一步的融合。
(2) 就其與大乘佛教的體系性理解(即所謂的判教)的關系而言,太虛大師的人間佛教是建立在中土所弘揚的法界圓覺爲宗旨的新判教的佛教本體诠釋學的基礎之上。
(3) 就其與現代中國史的關系而言,太虛大師的人間佛教是在現代中國的僧製革命的曆史背景提出的。
底下考察人間佛教的兩種進路以及星雲法師的人間佛教在此中的系統地位是在以上的叁個脈絡中進行考查。我們探索1949年前後的大陸易政的史實,可以說,太虛大師的人間佛教思想從中國大陸到臺灣的轉化過程,主要是透過東初(1907-1977)、印順和星雲叁個人完成的。其中,印順和東初是太虛大師所創辦的閩南佛學院(廈門)的同學,東初是1930-1933年就讀于閩南佛學院,印順則是1931年春到閩南佛學院求學,兩人在此受到了太虛大師的人間佛教思想的啓發。
對于日後的臺灣的人間佛教的發展的這兩個人(印順和東初)在接受了太虛大師的人間佛教的啓發之後的發展是不同的:東初的人間佛教思想在後來進一步啓發了星雲和聖嚴,東初基本是接受太虛大師以法界圓覺宗爲主旨的看法,並將人間佛教的教理基礎回到中國禅的體驗基礎及明朝以來的佛教革新運動的背景來思考,簡言之,還是在中國大乘佛教的發展脈動來思考人間佛教的課題,而東初所啓發的星雲和聖嚴日後基本上也是在這個脈絡底下進行以臺灣爲基地的人間佛教之運動;此中,聖嚴雖然采取了融通態度,但由他對中國佛教的特色的高度推崇及他認定他自己所傳播的中國禅法是如來藏思想看來 [2],聖嚴法師還是較傾向太虛判教的法界圓覺思想。另一方面,在1931年就讀于廈門閩南佛學院而接觸到太虛大師的思想時,那時的印順就已經認爲“現實佛教界的問題,根本是思想問題……願意多多理解教理,對佛教思想起一點澄清作用”[3],在1932年夏到1936年底在普陀山進行了叁年的閱藏,從而在新的大乘叁系之判教的教理基礎上,對于太虛的高揚法界圓覺的思想加以批判,闡發了人間佛教的思想的另一個方向,日後與印順法師有師生之誼的昭慧法師等人也謹守印順所開出來的方向。
因此,人間佛教思想的兩種進路,可簡言之:
(1) 人間佛教思想的第一種進路是法界圓覺的進路,太虛是其開創者,而東初、星雲、聖嚴是其後繼者。
(2) 人間佛教思想的第二種進路是緣起分析的進路,創立于印順法師。
1.2 人間佛教的兩種進路之整合與相關诤議:以聖嚴法師爲例並論兩種進路之異而能通
我認爲,以上這兩種人間佛教的發展方向本不該互相割裂,因爲印順雖然在氣質上並不相契于法界圓覺宗的圓融的精神,但是自始至終認可如來藏說“可以是”大乘佛教的發展的一個重要環節。這裏將“可以是”叁字加以括號來表示,這是有著特別的意義的,因爲,印順法師認爲,如來藏說真常唯心說的末流也可能變成梵天化的佛教,而混同于神我外道 [4]。我在〈印順的如來藏思想之研究:印順如來藏學及其在對比研究中的特義〉一文 [5] 已經指出,青年印順本來“對于大乘佛法,我贊同內學院的見解,只有法性(叁論)與法相(唯識)二宗”,否定法界圓覺性覺說之佛學是大乘佛教,但印順經過普陀叁年閱藏之後卻“覺得虛大師說得對,應該有法界圓覺一大流”[6],肯定了如來藏說、法界圓覺說作爲大乘佛法的重要組成部份。印順以緣起分析爲宗旨的判教思想,是和太虛大師的法界圓覺爲宗旨的判教思想,雖異而能通;這是因爲印順不僅承認“虛大師說得對,[大乘佛教叁系]應該有法界圓覺一大流”,而且印順更從自己的立場闡述了下列叁點:(1) 如來藏叁義的基本結構。(2) 從如來藏說與唯識學的交涉的觀點(尤其是真谛的唯識學)重檢了如來藏說演變的關鍵。(3) 並依此探討通染淨二分的轉依說,由以上叁點來確定印順自己所主張的“其實這一思想[如來藏說],有獨到的立場,主要是衆生與佛有共同的體性;依此爲宗本,說明依此而有生死、衆生,依此而有究竟解脫、如來”[7],所以,在印順以中觀學的緣起性空法義爲中心的的叁系判教思想當中,也承認有建立如來藏說(法界圓覺)的義理上的需要和此一大乘佛教發展史的環節之事實,因此,印順的緣起性空爲主之判教和太虛大師的法界圓覺爲依歸的叁系判教,是雖異而能通,乃至于如下文所說明的,可以說他們兩人的依此而建立的人間佛教思想也是雖異而能通 [8]。
關于太虛和印順的大乘佛教判教與人間佛教思想的“異而能通”,聖嚴法師的情況可以是一個證明,可以說,聖嚴法師對于人間佛教的思想的闡揚和其法鼓山佛法事業體系對于人間佛教的實踐是一個人間佛教兩種進路的整合之例子。聖嚴法師是太虛大師的人間佛教思想的重要繼承者和發揚者,聖嚴法師博學多識,是心胸開放的綜合能力極強的學問家和宗教家。從他所說的自己要走的博綜諸家“第五條路”的話可以見出,聖嚴法師有博綜太虛的教理及禅法、戒律學與淨土教的願力 [9],而且事實證明他在這方面也做的相當成功。太虛的人間佛教思想在臺灣透過東初法師而持續地影響了聖嚴法師,比較起印順的提倡跨過中國佛教而直接回到印度佛教,聖嚴法師較爲重視太虛法師所重視的中國佛教傳統的發揚,就此而言,他在佛學研究的影響及中國禅修的教學之上,取得了重大成績,聖嚴法師並在近年創立了法鼓山的佛教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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