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章 牛頭宗之興起
第一節 甚麼是南宗
六二0──六七五年,道信與弘忍,在長江中流黃梅縣的雙峰與東山,努力發揚從天竺東來的達摩禅,非常隆盛,形成當代的禅學中心。那個時候,長江下遊的潤州牛頭山,推「東夏之達摩」的法融爲初祖的禅學──牛頭宗,也迅速發展起來,與東山宗相對立。在中國禅宗的發展過程中,牛頭禅的興起,從對立到融合,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南宗」的意義
說明東山與牛頭的二宗對立,想從禅宗被稱爲「南宗」說起。南宗是什麼意義?爲什麼後來稱禅宗爲南宗呢?據『壇經』(大正四八‧叁四二上──中)說:
「世人盡傳南宗能,北(宗)秀,未知根本事由。且秀禅師于南荊府當陽縣玉泉寺住時修行,慧能大師于韶州城東叁十五裏曹溪山住。法即一宗,人有南北,因此便立南北」。
這是說,因「南能北秀」的分頭弘化,才有南宗與北宗的名稱。這一解說,從南宗與北宗的對抗來說,當然是有事實根據的。如神會(七叁二)在滑臺召開大會,「爲天下學道者定其是非 [P86] 」時(神會集二八八)說:
「天下學道者,號此二大師爲南能北秀,天下知聞。因此號,遂有南北兩宗」。
然在「南能北秀」以前,「南宗」實早已存在。那「南宗」是什麼呢?一、南印度傳來的宗旨:如『南宗定是非論』(神會集二八八)說:
「何故不許普寂禅師稱爲南宗?……普寂禅師實是玉泉學徒,實不到韶州,今口妄稱南宗,所以不許」。
普寂是神秀弟子,自稱爲南宗,可見「南宗」一詞,本與南能北秀無關。『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這一論名,不正是說明了菩提達摩所傳,就是南宗嗎!所以神會以慧能所傳爲南宗,只是以當時地理上的對立,以慧能爲南宗正統,這才相對的稱神秀一系爲北宗。神秀系本來也是南宗,但在南能北秀的對立下,也就漸漸的被公認爲北宗了。
淨覺『注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皇四從伯中散大夫行金州長史李知非略序」(約開元十五年──七二七作)說:
「古禅訓曰:宋太祖之時,求那跋陀羅叁藏禅師,以楞伽傳燈。起自南天竺國,名曰南宗。次傳菩提達摩禅師,次傳可禅師……」。
四卷『楞伽經』,起自南天竺國,所以名爲南宗。「南天竺一乘宗」──「南宗」,是楞伽 [P87] 禅學,如『續僧傳』卷二五「法沖傳」(大正五0‧六六六中)說:
「又遇可師親傳授者,依南天竺一乘宗講之,又得百遍。其經本是宋代求那跋陀羅叁藏翻。……達摩禅師傳之南北,忘言忘念,無得正觀爲宗」。
依此可見,求那跋陀羅譯『楞伽經』四卷,菩提達摩傳于南北。這一楞伽中心的傳承法統,是『楞伽人法志』,『楞伽師資記』所說,而實是本于「古禅訓」的。『楞伽師資記』說:「菩提(達摩)師又爲坐禅衆,釋楞伽要義一卷,有十二叁紙。……文理圓淨,天下流通」(大正八五‧ 一二八五中)。所以菩提達摩以四卷『楞伽』印心,傳出的禅法,是被稱爲「南天竺一乘宗」或「南宗」的。
此外,南印度傳來的『般若經』論,也是被稱爲「南宗」的,如『貞元新定釋教目錄』卷一四,呂向撰(七四叁)「跋日羅菩提(金剛智)傳」(大正五五‧八七五中)說:
「年二十,受具戒。六年學大小乘律,又學南宗般若燈論、百論、十二門論」。
金剛智在印度時,學「南宗」叁論(『般若燈論』是『中論』注釋的一種)。『宋僧傳』卷八,從神秀學習禅法的巨方與降魔藏,起初都曾「講南宗論」(大正五0‧七五九中、七六0上)。叁論,在印度與中國,都被稱爲「南宗論」,也與南印度有關。龍樹是南印度憍薩羅國人,提婆是師子國(今錫蘭)人。六七世紀時,傳承龍樹學的佛護,是南印度怛婆羅人;清辨是南印度摩羅耶 [P88] 人;月稱是南印度薩曼多人(這叁位都有『中論』的注釋)。般若宗義的傳揚者,幾乎都是南印度人,這是叁論(般若學)被稱爲「南宗論」的理由!
二、中國南方的佛學:中國從東晉以來(叁一七──五八八),政治上南北對立了二百七十一年。在政局的長期對立中,佛教也形成南方、北方的種種差別,例如『高僧傳』卷八「僧宗傳」(大正五0‧叁八0上)說:
「北土法師昙准,聞(僧)宗特善涅槃,乃南遊觀聽。既南北情異,思不相參,准乃別更講說,多爲北土所師」。
同樣的經法,由于思想方式不同而見解不同。從南北朝到隋唐,中國佛教有了南統與北統,也就是南宗與北宗的差別。如荊溪的『法華玄義釋簽』卷一九(大正叁叁‧九五一上)說:
「南謂南朝,即京江之南;北謂北朝,河北也。……南宗初弘成實,後尚叁論。近代相傳,以天臺義指爲南宗者非也。……今時言北宗者,謂俱舍、唯識。南方近代,亦無偏弘。其中諸師所用義意,若憑叁論,則應判爲南宗」。
荊溪湛然,是七一一──七八二時人。這是以南北朝的佛學,分爲南宗與北宗。湛然以天臺爲不屬于南北,但神清(八一0前後卒)『北山錄』(大正五二‧五八一上)說:
「南宗焉,以空假中爲叁觀。北宗焉,以遍計依他圓成爲叁性也。而華嚴以體性、德相、 [P89] 業用,範圍叁界,得其門,統于南北,其猶指乎諸掌矣」!
神清是淨衆宗學者而贊同華嚴宗的。依他說,天臺叁觀還是南宗,賢首宗才是南宗北宗的統一者。以南土的爲南宗,北土的爲北宗(唐代的統一者,不屬南北),純屬中國的區域文化,有他的相當意義。禅宗的所以稱爲「南宗」,有遠源于南印度的特殊意義。在楞伽禅的傳承中,道信統一了『楞伽』與『般若』,傳布于中國南方──長江流域及嶺南,而更富有中國「南宗」的特性。東山門下的慧能,慧能門下的洪州、石頭,更發揚了「南宗」的特色,也就取得了「南宗」正統的地位。
南宗與南中國精神
中華民族文化,含有不同的兩大傾向(其實,到處都有,而又互相關涉,這裏就其特重來說),在南北文化中表現出來。古代的儒墨與老莊,就代表了這兩大傾向。老子是楚國苦縣人,莊子是宋國蒙縣人,在當時的中華民族文化中,屬于南方。中華文化不斷的擴大,于是江淮、江東、閩粵,都逐漸顯示了這一文化的特性(因地、因時,也不會完全相同)。代表南中國文化的特性是什麼?大概的說,面對現實的,人爲的,繁瑣的,局限的世界,傾向于理想的,自然的,簡易的,無限的;這不妨稱之爲超越的傾向。江南的佛教,尤其是發展于南方的「南宗」禅,更富于這種色彩。
人類是社會的,有製度,有禮法,有習俗。有些會使你感到拘束,或覺得不合時宜而想擺脫 [P90] 他。佛教從印度來,有嚴密的僧團製度,有種種習慣。竺道生對這些製度、習慣,就顯出不受拘束的精神。『高僧傳』卷七「竺道生傳」(大正五0‧叁六六下)說:
「(宋)太祖設會,帝親同衆禦于地筵。下食良久,衆鹹疑日晚。帝曰:始可中耳。生曰:白日麗天,天言始中,何得非中!遂取缽便食,一衆從之」。
「中食」──過午不食,印度所傳的僧製,是嚴格奉行的。道生不重視這種製度,這才運用時機,善巧的破壞了這一製度。還有,印度僧衆吃飯時,是踞坐──企坐的。當時祗洹寺僧,有的踞坐,也有中國式的「方坐」。範伯倫等希望全部中國化,一律方坐。對于這一問題,『弘明集』卷一二說:「慧嚴、道生,本自不企」(大正五二‧七八下),也就從來是方坐的。這種不受舊製的拘束,務求適宜的精神,正是南方的精神。如是個人主義的,那就表現爲蔑棄禮法。佛教有集體生活的傳統,可以不受舊製的拘束,卻不能沒有製度,這就成爲革新者。禅者近于這一傾向(律師都尊重舊製),如『續僧傳』卷二0(大正五0‧五九六中)說:
「世有定學,妄傳風教。……神用沒于詞令,定相腐于唇吻。排小舍大,獨建一家。攝濟住持,居然乖僻」。
不合小乘,又不合大乘,自成一套的禅寺製度:在道宣以前,早就存在了。後來百丈別立「禅門規式」,自稱「非局大小乘,不離大小乘」(大正五一‧二五一上),自成一套叢林製度。這是表 [P91] 現于對製度的不受拘束,務求適宜的精神(印度的大衆部,及大乘佛教,都有這種傾向)。
人類社會意見的表達與流傳,主要是語言與文字。在印度,佛與諸大弟子的開示,集成經典而流傳翻譯過來。古聖先賢傳來的經文,佛說「依義不依語」。語言與文字,是表義的工具,而實義卻不在語文中。(文)「句」,或譯爲「迹」,正與中國所說筌蹄的「蹄」一樣。這一意羲,原是佛法的通義,但在南中國文化的陶冶中,充分的多方面的表達了這一傾向。原則的說,這是不拘章句的,不死于句讀、訓诂的(與經師不同),然也有叁類不同:一、支遁(叁六六卒)與道生(四叁四卒)爲代表的:『高僧傳』卷四「支道林傳」(大正五0‧叁四八中)說:
「每至講肆,善標宗會,而章句或有所遺,時爲守文者所陋。謝安聞而善之曰:此九方堙之相馬也,略其玄黃而取其駿逸」。
道生也是這一類的人,如『高僧傳』卷七「竺道生傳」(大正五0‧叁六六下)說:
「生既潛思日久,徹悟言外,乃…
《中國禅宗史 第叁章 牛頭宗之興起》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