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二○○五年十二月十六日
第一堂
內容提要:
居士與菩薩
楊仁山居士
熊十力的學院
說王陽明
王學影響日本
王學的問題
禅海蠡測的話題
禅堂與香板
現在我們這裏沒有什麼形式,不是打七,也不是參禅。這次的事情,都是我們的老朋友古道師鬧出來的。古道這位師父專門鬧事情,都是找我麻煩的。他提倡少林寺要恢複禅堂,因此請大家來,讓我們互相討論一下。
首先要了解,我不懂禅,也不懂佛,什麼都不懂,亂七八糟只會吹牛的一個人。他們上當了,聽我亂吹。也許我的年紀比你們大一點,人活老了就變精怪了。我自己經常引用孔子講的話,老而不死謂之賊;人老了,老賊一個。
這次請大家來,是准備做個討論的。諸位不要搞錯了,不是聽我講課哦!我沒有資格講課,也沒有資格做老師,不是善知識啊,但也不是惡知識。這一點千萬要了解!尤其我們這次很特別,不是你們向我請教,是我向你們請教,這些都要首先了解的,我先交待清楚了。
中國的習慣,出家人不喜歡向在家人請教佛法,這是中國佛教很有趣的一個矛盾。我講矛盾是客氣話,應該說這種習慣是非常錯誤的。你們看中國禅宗,影響佛教比較大的著作,許多都是居士的作品,譬如禅宗最流行的《指月錄》,是瞿汝稷居士的作品。換一句話說,出家人沒有時間,光管修行就夠忙的了,佛教的弘揚卻靠居士。
所以當年有一個人這樣講,我是最贊成的,就是歐陽竟無先生(一八七一——一九四叁),諸位聽到過嗎?我再給你們介紹,他是金陵刻經處楊仁山先生(一八叁七——一九一一)的弟子。楊仁山居士的父親,跟曾國藩是同學,這個一講一百多年了。那個時候洋文化來了,清朝要垮了,楊仁山居士的父親就推薦自己的兒子去找曾國藩。正好,慈禧太後派曾國藩的兒子曾紀澤到英國去做大使,開始中國的第一個國際外交。曾國藩看到楊仁山說,你跟我兒子一起到國外去吧。那個時候出國,不得了,不是留學哦,是做外交官,就這樣一起到了英國。
他到了英國以後,才接觸到佛學,在國內反而是不學佛的,而且反對佛教。後來一路跟隨曾紀澤轉到了日本,日本那個時候,正流行中國的學問。這裏告訴出家同學們,一定要注意,日本的明治維新,是靠中國什麼學問呢?王陽明的學問。王陽明是明朝儒家裏頭的禅宗,是最了不起的,中國文化叫“王學”。日本當時也推翻了舊的文化,接受新的文化,他們之所以有今天,用的是“王學”起家的。
現在講到王陽明,中間岔過來是要大家注意。王陽明年輕時也學佛;究竟是參禅,還是修天臺宗什麼的,不知道,總歸他學佛,也學道家的。他靜坐得比我們一般出家的好多了,坐得有了眼通;他的朋友要來看他,半個月以前他就知道了。時候一到,他就去幾裏外等這個朋友。
“哎,你在這裏幹什麼?”
“我來接你啊。”
“你怎麼知道我會來?”
“我早就知道你今天會來。”
他常玩這個本事,道家、禅都玩得很好。最後忽然不玩了,他說,玩這些本事,只是自己“玩弄精神”而已。他是走禅宗明心見性的路線開始,最後他用儒家的話,講心性之學。
這個事情你們要特別注意,直到現在王學還影響中國,影響東方也非常大。所以到了明朝末年,很多和尚是跟著王陽明學禅的,就是所謂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王陽明學問的重點是“即知即行,知行合一”,意思是說,我們能知之性,有個思想,有個知道,見聞覺知就是心。知道那個對的就該去做,不需要有分別去考慮,即知即行。日本人采用了他知行合一這個原則,融合了西方、東方文化,才有了明治維新,開創了一個新的時代。
因爲時間關系,我只做簡單的介紹,王學還有個道理的,你們這幾位大師們,要特別注意啊!你聽了這個王學,將來接引知識分子、學者,你們就有本事啦!不然你講到禅宗,一提王學,什麼都不知道,那不行的啊!尤其你們年輕學白話教育出來的,這些都不知道,那是不可以的。
你們學禅,要參考王陽明的四句教,“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第叁句話:“知善知惡是良知”,這個良知良能,是《孟子》裏頭提出來的。譬如我們的知性,大家今天坐在這裏盤腿,自己知道在盤腿,現在聽到了記錄,是自己的知性。第四句話:“爲善去惡是格物”,作人是爲善去惡,是戒律。這四句教是王陽明學說的主旨,你看他學過禅沒有?當然學過禅!對禅很清楚啊。
我現在又岔過來,跳了叁四岔了。可是後來我在教這個課的時候,反對王陽明,批評他了:我說他沒有大徹大悟,沒有見道。他參禅破了第六意識,分別心不起了,第七識影子都沒摸到,第八識更談不上。換句話說,參禅他破了初關了,什麼是重關也不懂,更談不上破末後牢關。
我當年公開批評他時,那是很嚴重很危險的,因爲當時蔣介石委員長,他提倡的是王學,他是校長,我是教官,我上課公開講王陽明不對,講他沒有徹底悟道,但我講出了理由:
“無善無惡心之體”是根據六祖慧能來的,你們都知道那句話吧?慧能大師不是拿著衣缽,回到廣東嶺南嗎?我請問你們知不知道?你知道就點頭,免得我費事嘛!不知道我就補充一下,不要客氣,我們是討論,隨便談話,都知道就不要解釋是吧?當時六祖接引那個什麼人?(答:惠明禅師)對了!這樣講話就痛快了,不要那麼嚴肅。
惠明看到六祖,六祖說,“你爲了衣缽,你拿啊!”他拿不動,這一下他就傻了。“師父啊,我不是爲衣缽而來,是爲法而來。”哦!既然爲法而來,他就說法接引他。你們都看過《六祖壇經》嗎?(答:看過)下面怎麼記載的?這考問你們了。古道師已經告訴過你們,我講課隨時出問答題的啊!不是光講光聽的。
他說:“上座啊!”客氣話,就是說法師啊!等于你們跟我對話,尤其學禅宗,讀語錄,完全變成對話就對了,像演電影一樣,當場表演的,不是講空話。你們一個人站出來,我就冒充六祖,你們冒充惠明。六祖說:“不思善,不思惡”,現在你什麼都不要想,好的不想,壞的不想,一切都不想。六祖教他這樣做,當然惠明照這樣做了一下,他真的辦到了。“正與麼時”,就是這個時候,用福建廣東話就是“咁樣”的時候,正是什麼都不想,一切都放下了,這個時候,“哪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哪一個是你的本來面目?因此惠明禅師開悟了。這個“哪個”就是疑情,是問號;可是一般後世學禅的看了《壇經》,都看成是肯定的句子。以爲六祖說,你不思善,不思惡,正這個時候,“那個”就是你本來面目。那是錯了!以爲修到最後沒有分別心,沒有妄想,不思善不思惡,達到這樣就悟道了,完全錯了。六祖原文沒有這樣講,是不是?你們都看過嘛!
王陽明第一句話,“無善無惡心之體”,我說他錯了,他沒有徹底的開悟,只見到一點清淨,你們打坐的時候都碰到過的;就是坐得好的時候,沒有妄想,也沒有想什麼,可是都明白,清清楚楚的,好像這個是對了,不過你們不敢承認而已,對不對?好像那個稀飯煮得很稀,一端來“噓噓”一吹,米漿吹開了,看到裏頭有幾顆米,這比方叫做“吹湯見米”,你聽懂嗎?好像把分別心打開了,咦咦!咦咦!很清淨,就是這個。
這是第六意識分別妄想不起了,可是那個清淨也只是心的一面啊!大家看《六祖壇經》學禅的,同王陽明一樣,認清淨心就是本體心,都走了這個錯路,所以我說王陽明錯了。“無善無惡心之體”,認爲心性的本體,就是無善無惡,這個是什麼佛啊?只能叫糊塗佛!
你們注意!這叫做參禅,不是思想噢!你們學禅要曉得參,參就是追問,叫起疑情。再看第二句,他說“有善有惡意之動”,我們心性是無善無惡的,這個念頭一動就有善有惡,對不對啊?對,他講的也對。那我就要問了,請問:那個本體既然無善無惡,這個一動念有善有惡,這個有,這個作用,是不是從體上來的啊?(答:是啊)那可見體上有善有惡了,“用”離不開“體”的,“有善有惡意之動”,用一動就有善惡。好,你說“無善無惡心之體”,本來空的,“有善有惡意之動”,那體豈不是兩個了嗎?一個是不動的,一個動的,對不對?(答:是)
第叁句“知善知惡爲良知”,這是第叁個了,這個像是包子裏有叁個餡了,有青菜蘿蔔,還有牛肉呢!“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這一動就是體上來的,可見體本來有善有惡,一動它就能分別啊。你另外加上這個良知,還有個知道,當我意動的時候,我們想一個事情善惡的時候,我們心裏知道不知道?(答:知道)這一知,是不是本體來的?是啊!所以說,把它分成叁個了。
“爲善去惡是格物”,第四句話不管,是行爲上的,都對。修行,是修正自己心理行爲,每天都是諸惡莫作,衆善奉行,爲善去惡,行爲上都是對的。儒家也好,佛家也好,道家也好,基督教也好,天主教也好,伊斯蘭教也好,所有的宗教都是教人不做惡,向善方面走。
可是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學說,這一套在日本,卻起了這樣大的作用,成就了日本的明治維新,影響全世界文化思想;所以日本當年王學同佛學一樣,都非常流行。我講的話有邏輯,你們注意,現在不是講王陽明,是介紹楊仁山先生到日本去,正碰到日本那個時代,一般留學生在那裏都接觸到佛學了,接觸到心性之學,包括所有的國民黨、共産黨,這個你們就不懂了。
所以研究這一百年的曆史,我今年九十了,再倒回去,一百二十年前,在虛雲老和尚的那個階段,那時的知識分子,不管好的壞的,不管共産黨國民黨,都共同有一個心思,就是救世救人,救國家救民族。最初的動機都是這個,所以才鬧革命。至于革命成功以後,政治做法錯誤不錯誤,行爲上的好壞,我們不談,這個不是跟你們討論的了。
所以,楊仁山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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