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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论衡

  文化论衡之一

  试论中国文少读梁任公『 饮冰室文集』 ,总觉在任公背后,彷佛有一股庞大的什么支撑着他,而令他笔端逼人的感情与气魄,沛然莫之能御。(注:梁启超字任公,其文章总集称『 饮冰室文集』 ,任公之意,盖取:「寒冬饮冰水,点滴在心头」也夫?) 及长,偶读其「论冒险犯难」一文,方豁然了悟:原来任公私淑孟子。在这篇文章之末,梁任公说:「进取冒险之性质何物乎?五口无以名之,名之曰『 浩然之气』 。」无怪乎任公的淘淘雄辩,也难怪他能有「气吞山河如虎」的胆识与胸襟;因为他有孟夫子为后盾,有参天入地,充塞寰宇的浩然之气为凭借。依管见所及,整部孟子的精神,及其对中国学术文化的最大价值与贡献,端在这「浩然之气」四字;又,孟子七篇,自首至尾都山这「浩然之气」一气贯串。易而言之,孟予的一切主要思想,皆以此为出发点。因此尽子能言一般儒者之所不能言。而且他的思想非常「进步」。例如,他格外强调个人的价值及深自期许的理想,他说:「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又说:「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公孙丑篇下)孟子认为豪杰之士不须当别人的跟屁虫,应能自立、采取主动追求,积极的人生观,他说:「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尽心篇)他也像古希腊坚忍主义的司多噶派一样,主张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悲剧式」哲学,及挑战性的人生观

   政治观:接受一切内在外在的刺激与冲击,以激发其活泼泼的牛机,他说:「若药不瞑眩、厥疾不廖」;又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告子篇下)这显然得尼采「冲创意志」与博格森「层创进化」之先声。然而,最为独特、最最难能可贵的,也是最进步、最「现代化」的,是他的反极权思想,及民主思想,他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尽心篇)又说:「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得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滕文公篇)最令人触目心惊的是孟子竟然敢于对齐宣王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胧。」(离娄篇),看他这样大胆,真教人为他捏一把冷汗。这还不打紧,这只不过是说人民可以痛恨暴君而已,最最骇人听闻的是,他好像真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齐宣王说,若国王有大过,做大臣的职分是应加以劝谏,若劝了几次不听,大臣就应把他的王位给废了:「王曰:『 请问贵戚之卿。』 曰:『 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 」(万章篇)。读者诸君试想,这表示什么呢?这表示知识分子的良心,表示服从真理,不畏权势,即使是冒着生命危险,亦在所不辞。成观喟然叹曰:盂子何幸生于秦之前、汉之先,设若不幸而生于汉武帝、董仲舒之时或之后,能不刀俎加身已经万幸,至于被劾「大不敬」

   「犯上」,成为古拉格群岛的居民,母乃意料中事。既然孟予是不「以俯为正」的真理之斗士,那么为什么我们一提起真理的斗士,总想起西方的苏格拉底及其它,而忘了我们中国古人至少也有一个?那是因为历代以来,帝王都不兴提倡孟子这一套言论,否则怎能由得他们为所欲为达两千年?这也就是为什么明太祖读到孟子这些章节时,勃然大怒,通令大明帝国从那时起不再祭祀孟子:「明太祖读『 孟予』 ,至『 土芥』 『 寇骤』 语,大怒,诏去其配亨,谏者以不敬论」(明史钱唐传)。呜呼,中国本土之学术文化自先秦以来,未再有显著之发展,其由是乎?其由是乎?上面已提到,孟子这一切思想、言行,都是以其「浩然之气」为依归。我们若把孟于与梁任公其人、其书、其文体

   其志业

   思想

   精神,做个概括性的比较,就可知两者之近似,也可知孟子影响后世之深。讲到孟子对后世的影向,很自然地令人想到另一位仁人志士:文天祥。七百多年来,文信国公早已成为「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触处血斑斑」的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之典范。(文天祥死于一二八一一年,一九八一一正好是他殉难七百周年。)文天祥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其。」这无疑是孟子的衣钵嫡传。文天祥此文当然是厨川白村所说:「文艺是苦闽的象征」之表现,也就是说,心中有抑郁难伸,发而为文,笔之于书;也是弗洛依德心理分析所称之「升华作用」「正气歌」是自孟子以来的旷代绝唱,也是尝试把一种哲学信念,以「美文」(或所谓「纯文学」)的形式表现出来。无可讳言,这首「歌」与盂子之文一样,值得令人高声吟哦,唱三叹。不过我觉得,文信国公这首歌在气势上,实远不如孟子。试将上面所引「正气歌」首句,与孟子这句比较一下:「且何谓浩然之气?是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问。」这个句予堪称古文中之绝品,古朴、 方正、豪迈、四平八稳,气宇磅砖。

  沉着为文斩钉截铁。反观文天祥这句子,就没有这样高的境界。祥以骈文出之骈文美则美矣,但用来表现一种哲学思想则很伤「精又,其语气坚定、我以为这主要是因神」,因为你必须顾虑到对仗、 押韵、平仄,因而不能畅所欲言,其文气、思想从而大受局限。反而言之,任公以散文出之,便无此弊。孟予的影响,当不止于文天祥、梁启超两人。我想中国历来的仁人志士,大概都是私淑尽子的吧?孟予的「浩然之气」启发百代,但这思想是否为盂子之「原创」?或者有所师承?我们知道这不是儒家原来的东西,因为孔子是不谈「怪、力、乱、神」的,也不谈生、死,(他说:「不知生、 焉知死」)等形而上学的问题,至于「性善」、「性恶」、 「性有善有恶」、「性无善恶」等本体论中之「一元论」、 「二元论」、「多元论」诸课题,更是付之阙然。(这或许是孔予学说中的一大缺憾。)因此盂子的「善养浩然之气」之说,非来自孔子,是可以肯定的。这很可能得之于道家,因为我们知道,在中国哲学中,道家最擅长形而上学、本体论、乃至于宇宙论之探究,而中国学术的许多抽象概念如「心」「性」、「气」、「道」等都是道家的产品。且道家特重「养」字诀。至若打坐、调息、静心、养气,至于超然物外、与万化冥合,更是道家的本色当行。现在再回溯到孟予的句子:「是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问。」这「塞乎天地之问」无疑与道家的「超然物外、 与万化觅(合」若合符节。这绝对不是讲实际

   重实效的孔子之经验论、 实用论、与「不可知论」中之词汇或理念。至于「养气」与「不动心」,则直如道家者言。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为了强调这「直养」的重要性,子皿子特地说了一个庄子式的寓言,也就是有名的「枢苗助长」的故事。孟子与庄子同时,虽然两人一直针锋相对地打插台(一个是儒家的大师,一个是道家的大师),但自「养气」一节而言,孟子显然受益于道家不少。附带提及,孔子虽然学礼于老耻,且对道家的隐者(如长渠、深溺等)都毕恭毕敬,可是当孔予之时,儒、道学说有很根本的不同。到了孔子没后一○ 七年,孟子出生之时,我觉得儒、 道好像已渐渐走向互相学习并相互容纳的路上,换句话说,那时已渐有现在所谓「科际整合」的现象。这现象,从孟子的文体、思想与道家之近似,可见一斑。我常想,中国学术思想在先秦诸子的黄金时代之后,假如没有经过秦始皇的破坏压制,再经汉武帝反思想自由的罢黜百家、 独尊儒家的霸道、箝制措施(「罢黜百家、 独尊儒家」,是违反言论自由、控制思想的方法,亦是实行独裁及愚民政策的第一步),不但儒道一、家很可能更进一步揉合,而使儒家变得活泼泼、生气盎然;而旦更重要的是,名家的逻辑(理则学,或称「名学」),墨家的工技、 科学发明,法家的政治学,都可能充分发展,而令整个中国学术文化,甚至整个束方文明变成另一个局面― 很可能没有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庚子赔款… … 。

  讲完了孟子的「浩然之气」及其影向,让我来回溯一段往事。我在师大附中读书时,我的国文老师廉永英先生(我们称他为「廉夫子」)曾说:孟子气魄磅砖,浩浩荡荡,有如黄河开闸,「高声朗读可治感冒。」我试过一次,居然有效。其实并非什么神奇,这和打坐也会污流浃背是一样的原理。因为孟子气势浩大,越是高声朗诵,越「带劲」、越过瘾;若专心一志,再加上自拟或遥想孟夫予当年得理不让人的雄辩神气,读来四体百骸、血脉贲张,风寒小疾自然无所遁逃于管脉之问。吁帜!「浩然之气」之为用,大矣哉!(还可治感冒!― 事实上是:可治百病、个人病、国家病、民族自卑症,尤其是二十世纪时代病,最为特效。这是治世的万灵丹,乱世的定心丸、民族堕落孽障的克星。)笔者于此时此地,有感于东方文明之陵替,西潮之震荡,兼且于此二十世纪,西方旧价值之沦丧,新价值之未建,人心惶惶,人欲横流,爰举平素读书、观察思考所得之一愚,衡诸心、困于虑,发而为文,无以名之,名之口「浩然之气」,所以追怀往圣,励己警人而己矣。

  【 后记】 本人虽曾深造于孟子的「浩然之气」,并深受其益,但那是学佛之前的事。即今看来,子皿子所谓的「浩然之气」,乃至于「集义养气」,与夫道家的「先天之气」,实相雷同。且以佛法看来,所谓「天地正气」、「浩然之气」也者,实是众生妄想所生,众生依于自心妄想分别,而想象天地之问实有一种「气」,而且还把它赋与价值,视之为「正」,故名「正气」。其实以理智观察,天地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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