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章 臨濟宗禅詩
禅宗自菩提達摩六傳至慧能,下出南嶽懷讓、青原行思二位巨匠,南嶽之下經馬祖道一、百丈懷海、黃檗希運傳至臨濟義玄?~867。義玄于唐宣宗大中八年854住鎮州臨濟院,接化徒衆,大振禅道,以機鋒峻峭著稱當世,遂成臨濟宗。義玄之法嗣有興化存獎、叁聖慧然等22人。存獎之下,經南院慧颙傳至風穴延沼,延沼傳首山省念,省念門人有葉縣歸省、谷隱蘊聰、廣慧元琏、汾陽善昭、承天智嵩等。歸省門下有浮山法遠等。善昭門下有石霜楚圓、琅岈慧覺、大愚守芝、法華全舉等。楚圓傳黃龍慧南與楊岐方會,創黃龍派、楊岐派。唐末之後,臨濟宗風大興,因此禅宗史上公認南嶽爲曹溪禅法的正統。
臨濟以驚雷迅霆式的棒喝言句,開創了臨濟宗,是禅宗自菩提達摩、六祖慧能以來,發展到高度的産物,汲取教乘精英,結合世間實際,彙成般若大海第一智聲,“全提祖佛正令,高標頓悟功行,諸家皆遜一籌”。乃光《臨濟禅初探》,見《禅學論文集》第2冊第145頁,,《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第3冊。 臨濟宗禅人龍象輩出,禅語極富詩意。臨濟宗經常運用詩偈作爲示法時之酬答。如延沼拜谒鏡清,與鏡清的問答中,禅韻詩情,汩汩流湧,深爲鏡清激賞《五燈》卷11《延沼》; 全舉喜以詩偈表達悟境,遊方每到一處,辄有詩偈相呈,如:
到公安遠和尚處,安問:“作麼生是伽藍?”師曰:“深山藏獨虎,淺草露群蛇。”曰:“作麼生是伽藍中人?”師曰:“青松蓋不得,黃葉豈能遮。”曰: “道甚麼?”師曰:“少年玩盡天邊月,潦倒扶桑沒日頭。”
到大愚芝和尚處,愚問:“古人見桃花意作麼生?”師曰:“曲不藏直。” 曰:“那個且從,這個作麼生?”師曰:“大街拾得金,四鄰爭得知?”曰: “上座還知麼?”師曰:“路逢劍客須呈劍,不是詩人不獻詩。”曰:“作家詩客!”師曰:“一條紅線兩人牽。”曰:“玄沙道,谛當甚谛當,敢保老兄未徹在,又作麼生?”師曰:“海枯終見底,人死不知心。”曰:“卻是。”師曰: “樓閣淩雲勢,峰巒疊翠層。”《五燈》卷12《全舉》
善昭與學僧的對答,也大量地運用了詩偈《五燈》卷11《善昭》。 而在臨濟宗禅人中全部借詩作爲示法酬答的,當數臨濟與鳳林的問答爲典型:
到鳳林。林曰:“有事相借問,得麼?”師曰:“何得剜肉作瘡。”林曰: “海月澄無影,遊魚獨自迷。”師曰:“海月既無影,遊魚何得迷?”林曰: “觀風知浪起,玩水野帆飄。”師曰:“孤蟾獨耀江山靜,長嘯一聲天地秋。” 林曰:“任張叁寸揮天地,一句臨機試道看?”師曰:“路逢劍客須呈劍,不是詩人不獻詩。”林便休。師乃有頌曰:“大道絕同,任向西東。石火莫及,電光罔通。”《五燈》卷11《義玄》
禅宗詩歌的象征體系核心範疇之一是本體與作用。在這組對答中,鳳林以 “事”發難,象征作用;臨濟對以不得剜肉作瘡,比喻本體圓滿自足,任何言句都是對其完整性的破壞。鳳林以月象征本體或自性,明月晶瑩圓亮,象征般若智慧本體,沒有任何煩惱的影子。但水底的遊魚卻偏偏迷失,象征人們執幻爲實,認假成真,在空明的境界裏迷失了自己。臨濟把斷封疆:海月既無影,遊魚不會迷。所謂迷失,不過是自心的分別而已。鳳林繼續設下陷阱:自性雖無形象,但畢竟要通過作用、物象來反映,猶如風生浪起,水蕩船飄,這是要將臨濟往由現象體認本體的知見方向去引。臨濟心中了然,昂然不顧,謂徹悟之時,心鏡如朗月高懸,山河澄明淵靜。長嘯一聲,天地蕭瑟。刊落繁華,俯仰自得于了悟的空明之境。杜松柏《禅學與唐宋詩學》黎明文化公司1976年版第210頁:“本體與現象界合一時,如月投光照于海中,既無迹象,遊魚喻求道者,猶自執象求禅,迷頭認影,故雲:“海月澄無影,遊魚獨自迷”也。臨濟深知鳳林問語之意,夫自性遍周沙界,既無形象,自應無遮無蔽,求道者應無迷失,故雲: “海月既無影,遊魚何得迷”也。……由體起用,屬于見知,而悟入本體,自見本性,見孤輪獨照,不爲色界所蔽,則言語道斷,心神處滅,可自體會,而不可知解,不可以此絕對境界示人,故雲:“孤輪獨照江山清,自笑一聲天地驚。”” 可備一說。 鳳林猶不甘心,說縱使臨濟舌頭放光,秀句輝騰天地間,但臨機之時,不妨試著形容。臨濟當即再次將之截斷:禅機應對,似劍客過招,如詩人酬對。劍爲知己舞,詩逢會人吟。悟境不同,不可隨便說;悟境相似,未說已全說。鳳林此時不得不偃旗息鼓。而臨濟意猶未已,又作一頌,謂絕對本體,灑灑落落。意識不能到,言句不能傳。無征兆,無迹象,非前非後。對于它要用悟心來直覺觀照,否則縱是石火電光的迅疾,也難以透達!
這則禅話體現了臨濟宗禅人深厚的禅學修養和詩學修養。臨濟宗禅人師徒應對,單刀直入,機鋒峻烈,用疾雷破山的逼拶手段粉碎疑情,與曹洞宗之“默照暗推”迥異。《人天眼目》卷2謂:“臨濟宗者,大機大用,脫羅籠,出窠臼,虎驟龍奔,星馳電激。轉天關,斡地坤,負沖天意氣,用格外提持。卷舒擒縱,殺活自在。”臨濟宗禅人創作了大量的禅詩,作爲表達大機大用、感悟宇宙人生的載體。本章分綱宗詩、禅髓詩、頌古詩叁類來加以探討。
一、綱宗詩
探討某一宗派的禅詩,了解該宗的根本思想是基本前提。禅宗一花五葉,葉葉不同,五家七宗,各有各的宗風,即綱宗。爲了表達綱宗,禅宗各家都創作了數量可觀的綱宗詩。臨濟宗的綱宗詩也很有特色。與一味剿絕破除打風打雨的德山棒不同,臨濟宗禀持殺活統一的般若利劍,破中有立,擒縱與奪,建立起一系列的接機方法、語言觀念、門庭施設。其中,最著名的有“叁玄叁要”、“四料簡”、“四喝”、“四照用”等。
1.叁玄叁要
“叁玄叁要”是臨濟宗重要的應機藝術,表現了臨濟宗對語言的神妙運用和對真如的直覺領悟。臨濟謂:“大凡演唱宗乘,一句中須具叁玄門,一玄門須具叁要。有權有實,有照有用。”《臨濟錄》臨濟與其他禅宗祖師一樣,認爲約定俗成的語言,形成了指義定勢,這種定勢有很大的片面性,不能用來表達自性的圓滿大全。常規的、可知解的、邏輯的語言文字,不能指陳超常的、超智的、內證的禅悟體驗。所以在使用文字時,爲避免陷于知見窠臼,必須對之進行創造性的運用,要通過語言消解語言,回歸于得意忘言、泯思絕慮的前語言境域。這種回歸有叁個層次,即“叁句”:
臨濟曰“山僧今日見處,與祖佛不別。若第一句中薦得,堪與祖佛爲師。若第二句中薦得,堪與人天爲師。若第叁句中薦得,自救不了。”僧便問:“如何是第一句?”師曰:“叁要印開朱點窄,未容擬議主賓分。”曰:“如何是第二句?”師曰:“妙解豈容無著問,漚和爭負截流機。”曰:“如何是第叁句?” 師曰:“但看棚頭弄傀儡,抽牽全藉裏頭人。”《五燈》卷11《義玄》
“第一句”是存在于言語以前的真實意味,是前語言境域。“叁要”,指蘊含于叁玄之中的接機方法。“印開”,指一念頓悟,心花頓發,開顯佛心而至成佛。感悟真如,好像用蠟印印泥,正印之時,印痕宛然,卻非耳目、思量所能及;但印的過程極其迅疾,印開之時,同時也是蠟印朱點皆壞之時,此時已偏離禅悟之境。“未容擬議主賓分”,正印之時,不容思量計度、立賓立主。真如觸目現成,不落知解,超言絕相。稍作思量計度,即分賓分主,失去絕對,落入相對。
“第二句”具體說明真佛之絕對,是對“第一句”真佛具現的悟解領會。它一似“前叁叁,後叁叁”禅機,不容詢問計較,連善于發問的無著菩薩也無由置喙,雖有妙解,也只能心領神會,豈容形諸筆墨,有問有答?只要運用任何方便 漚和,梵語upāya之音譯,意爲方便,就不是“截流機”,不能像大象渡河那樣,頓斷惱之流,立地解脫。此句已是用語言文字來繞路說禅,因指見月,尚不失爲人天之師。透達了第二句之旨,就是要獲得非思量的頓悟,邁向第一句與佛祖爲師的徹悟境界。
“第叁句”是專對不通第一、二句的鈍根求道者而設立的各種方便法門,就像傀儡師所顯現的神頭鬼面一樣。在第叁句中得到悟解,已非上根利器。他們主宰不了自己,隨人舌根轉,膠葛于言句,好似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傀儡。
“叁句”是臨濟接引各種根器的禅者所運用的語言魔方,大根利器者,不待思量便可心開意解;小根鈍器者,搜索枯腸仍然不得其竅。臨濟運用的是直截頓悟的第一句,期待的是超宗越格的第一人。對此,慈明《叁句頌》雲:
第一句,天上他方皆罔措。俱胝顛倒論多端,巍巍未到尼俱樹。
第二句,臨濟德山涉路布。未過新羅棒便揮,達者途中亂指注。
第叁句,維摩示疾文殊去。對談一默震乾坤,直至如今作笑具。《古尊宿》卷11
“第一句”,是存在于言語之前的真實意味,所以天上人間都難以曉會。其機用,如同末山尼了然與俱胝的對答。俱胝初住庵時,有尼名實際前來,戴笠執錫,繞俱胝叁匝說:“道得即脫笠。”叁度發問,俱胝皆不能答。尼師走後,俱胝愧咎交加,感歎“濫處丈夫之形,而無丈夫之用”《祖堂集》卷19《俱胝》。尼師繞行,無言而其聲如雷;俱胝啞口,無語而心緒紛飛。俱胝思量計較,不能直下會取,敗象呈露,所以枉爲粗蠢的男子,竟不及慧悟通靈的尼師。
“第二句”,電光石火,奔流度刃。臨濟喝德山棒,雖則棒如驟雨,喝似奔雷,機鋒峻烈,仍然不離方便法門,流于語言路布。德山小參示衆:“今夜不答話,問話者叁十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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