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中國佛教的思想曆程
佛教作爲對古代印度文化的變革和總結,有著極其豐富的思想內蘊。佛教的輸入,給當時死氣沈沈的中國思想界注入了新的氣息,爲那些陷入經學羅網不能自拔的士大夫開辟了一個新的精神境界,引起了中國古代自儒學獨尊以來的第一次思想解放運動。同時它也給苦難的民衆帶來了靈魂的撫慰。中國人對佛教思想的接受並不是完全被動的,而是經過一番思考,選擇和發揮的功夫,使其朝著中國化的方向發展。中國佛教思想體系的建立,決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而是經曆了近千年的時間。自東漢安世高譯經始,印度佛教大、小乘各宗各派的思想便被陸續介紹到中國。安世高傳譯的主要是小乘經典。另有支婁迦谶一派則系統地介紹了大乘佛教思想。小乘佛教宣傳六道輪回、因果報應的思想最早在中國佛教徒中引起反響。但即興即滅,影響很快就消退了。相反,大乘佛教則滋生繁茂,源源不斷,成爲中國佛教的正統和主流,應該說,中國佛教徒作出了這樣的選擇,決不是偶然的。任何一種外來文化的移植,首先都必須得到本民族知識分子的認同,經過他們的選擇、吸收和傳播,才能在這個社會裏站住腳跟。因爲知識分子是民族文化的傳承者。佛教在中國傳播的曆史同樣如此。它最初只是在士大夫和上層貴族中間吸引了信仰者。于是選擇什麼,不選擇什麼,就和士大夫階層的文化傳統以及他們在當時社會環境裏扮演的角色有著密切的關系。大乘佛教自利利他、濟度衆生、“入世”、“救世”的思想,和中國士大夫經世濟民、兼善天下的傳統如出一轍。這就是大乘佛教思想得以在中國發揚光大的深層原因。在中國佛教走過的思想曆程中,大致經曆了漢魏兩晉“比附黃老,迎合玄學”的階段;南北朝“學派林立,異說紛呈”的階段;及至隋唐“融會貫通,判教創宗”,使中國佛教思想臻于成熟。爾後士大夫階層選擇了禅宗,強調“自覺”、“頓悟”,不離日常生活。底層民衆則選擇了方便易行的淨土宗。提倡稱名念佛,死後往生西方極樂淨土。“各宗歸禅,禅淨一致”逐漸成爲後期佛教思想的主要特征。
一、印度佛教思想
佛教思想是在對古印度婆羅門教、“六派”沙門思潮進行總結和變革的基礎上産生的。釋迦牟尼提出的原始佛教思想,以“四谛”爲中心說,包括“八正道”、“十二因緣”、“五蘊”等理論。“四谛”即苦、集、滅、道谛。“谛”是真理、實在的意思。這是對原始佛教思想的高度概括。苦谛是說世間存在的一切皆是種種痛苦的表現。集谛說明痛苦的原因或根據。滅谛指出消滅痛苦只有超脫生死輪回,即言佛教理想的涅槃境界。道谛標明消滅痛苦,超出輪回,證得涅槃之途徑與方法。可見所謂“四谛”,又是以苦谛爲其核心的。佛教十分重視考察人生現實問題,對人生作出價值判斷,尋求人生的真實。原始佛教思想可以說是一種人生哲學,這種人生哲學的始點和基石,便是提出“一切皆苦”、“苦海無邊”,認爲苦是人生的本質。在佛經中常見的有“二苦”、“叁苦”、“四苦”、”五苦”、”八苦”、“十苦”等說法,甚至還有一百十種苦。它們從不同的角度,描述和分析了人世間的種種痛苦。其中最普遍的說法是說人生有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和五取蘊等“八苦”。其中生、老、病、死爲根本四苦。怨憎會苦是說人們不得不與主觀上不愛的人或物聚合在一起,而引起的痛苦;愛別離苦則是不得不與所愛之人或物分離而引起的痛苦;求不得苦是說人們的欲求往往難以滿足,求之不得徒生苦惱;五取蘊苦乃是一切痛苦的彙合處。“五蘊”指(1)色蘊,相當于物質現象,包括地、水、風、火四大元素,也即精神活動的主體和客體。(2)受蘊,相當于感覺,即對外界感受所引起的感覺內容。(3)想蘊,相當于知覺或印象。(4)行蘊,相當于意志,它是“先于行動的心的努力”。(5)識蘊,相當于意識即統一各種心理作用的意根。“五蘊”與“取”(指一種執著的追求)聯結在一起就産生種種貪欲,稱“五取蘊”。佛教認爲,人生的一切感受都是苦,即使樂也不過是苦的特殊表現。一切快樂只是相對痛苦而言。所謂“相對立名,假說有樂。謂受上苦時,于中苦起樂想;受中苦時,于下苦起樂想”(《大毗婆沙論》)。絕對的永恒的快樂是沒有的。佛教還在空間和時間上把人生的苦加以擴大化、絕對化。苦不但是無邊無際、覆蓋世界的,而且是無始無終、輪回流轉的。在空間上,“叁界無安,猶如火宅”,叁界(欲界、色界和無色界)猶如火宅,芸芸衆生于此備受煎熬。在時間上,過去、現在和未來都浸透了痛苦,始終無法逃脫地獄、餓鬼、畜生、阿修羅、人和天的“六道”輪回。上升下墮,死此生彼,生生延續,世世浮沈,在茫茫苦海裏曆盡磨難,永無了期。佛教把人生痛苦絕對化和普遍化,抹殺了生命快樂的一面,必然導致消極悲觀的厭世主義。但是佛教對“苦”所作的分析如此細密精到,則是其他任何宗教和哲學思想體系所望塵莫及的。
道谛分析人生痛苦的原因或根據,提出人的命運取決于一定的因果關系。什麼樣的原因(稱因緣),必然導致什麼樣的結果(稱果報)。每個人都是自己造因,自己受報。“業”既是衆生所受果報的前因,也是衆生生死流轉的動力。“業”是行爲的意思,包括身業(行動)、口業(語言)、意業(心理活動)等叁業。業有善惡之分,衆生所造善業、惡業都會引起相應果報,決定來世在不同境界轉生。“業”本身又由“煩惱”所引起。由于煩惱而造種種業,業引生未來或爲天,或爲人,或爲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的身心。于是又起煩惱,又造業,又生身心。這樣的生死輪回沒有終止。而有生死輪回就有痛苦存在。因此《對法論》稱:“雲何集谛,謂諸煩惱及煩惱增上所生諸業,俱說名集谛,由此集起生死苦故。”
佛教又把業報輪回,生死流轉的過程劃分爲十二個環節,即“十二因緣說”。這十二個環節是:無明、行、識、名色、六入、觸、受、愛、取、有、生、老死。無明是觀察衆生生死流轉的根本原因。它和“行”是屬前世的。中間八個環節是就現世的存在來說的。最後兩個環節則是指來世的。在人生輪回流轉過程中,十二因緣涉及過去、現在、未來叁世,現在的果必有過去的因,現在的因,必將發生未來之果,其次序可以從順逆兩個方面加以觀察。
如果自原因往結果順推:“無明”造出種種業。這種業在現世看來即爲“行”(對來世來說則爲“有”),稱爲“無明緣行”。前世的無明和業成爲現世生存的原因。具體來說,“行緣識”,前世的業力帶來現世托胎時的心識,這種識決定往相應的處所去托胎。“識緣名色”,識托胎後,在母體中形成“名”(精神)和“色”(肉體)。“名識緣六入”,身心在母體中發育出六種不同的感覺器官,包括眼、耳、鼻、舌、身、意等“六入”。“六入緣觸”,觸指觸覺,胎兒出生後,六種器官與外界事物相接觸而産生觸覺。“觸緣受”,由觸引起苦、樂和不苦不樂叁種感受。“受緣愛”,由受引起貪愛和欲望。“愛緣取”,有了貪愛欲望就會有執著追求的沖動。“取緣有”,由取又造種種業,招致來世之果報。于是“有緣生”,今世的業,爲來世的“有”,導致來世的“生”。“生緣老死”,有生必有老死。如果從結果往原因逆推,即從老死推至無明,也可歸結到無明是造成生死憂悲苦惱的根本原因。這十二因緣像一串鏈條,互相依待,互生作用,說明了衆生生死流轉的因果聯系。
滅谛是說痛苦的消滅。既然無明是導致生死流轉之苦的根源,那麼沒有了無明,也就沒有了一切煩惱和業力,一切痛苦也就從此歸于寂滅。無明滅,行滅,識滅,乃至生老死滅,就是涅槃。“涅槃”是梵語音譯,也譯爲“泥洹”,“滅”。唐代玄奘則譯爲“圓寂”,意思是智慧福德圓滿,永恒寂靜的最安樂的境界,這是佛教追求的理想境界。
道谛是消滅痛苦的途徑和方法,主要是“八正道”:(1)正見,正確的見解;(2)正思維,正確的意志;(3)正語,正確的語言,遠離一切妄語、惡語、謗語、绮語和戲論;(4)正業,正確的行爲,使身口意皆合于佛法;(5)正命,正當的生活方式,反對欺詐、仗勢騙奪他人財物以養自己的邪命生活;(6)正精進,使身口意毫不松懈地努力向正見所指的目標前進;(7)正念,正確的思想,經常憶念著正見,使正見不忘失而經常顯現;(8)正定,在正見指導下修習進入無漏清淨的禅定。
釋迦牟尼在其四谛說裏,貫穿著緣起論的宇宙觀。緣起論是原始佛教思想的理論基礎。佛教裏一再引述的《法身偈》稱:“諸法從緣起,如來說是因。彼法因緣盡,是大沙門說。”所謂“緣起”,即“諸法由因緣而起”,一切事物或一切現象的生起,都是相對的互存關系和條件,離開了關系和條件,就不能生起任何事物或現象。佛說:“若此有則彼有,若此生則彼生;若此無則彼無,若此滅則彼滅。”說的就是同時或異時的互存關系。佛經中說緣起有十一義:無作者義、有因生義、離有情義、依他起義、無動作義、性無常義、刹那生滅義、因果相續無間斷義、種種因果品類別義、因果更互相符順義、因果決定無雜亂義。這十一義歸結起來就是宣稱無造物主,無我無常,因果相續。佛教認爲,宇宙和人生中沒有造物主(神)的主宰。宇宙本爲時空概念的組合。宇宙間一切事物,大至宏觀世界,小至微觀世界,無時無刻不是前後相續。刹那刹那變滅著的;一多大小,統攝萬有。這種萬物流轉不息的現象,用現在的話說叫做“生命之流”。衆生萬物,都是無始無終的生命之流中的現實。而現實世界中的一切存在,都是因緣所生。過去的積累是因,現在的是果;現在的積累爲因,將來的爲果。因果重重,相續無盡,上溯過去無始,下推未來無終。一切現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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