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學瑣談
釋真華 著
前 言
真華法師寫了本回憶錄《參學瑣談》,談的雖是他五十年前青年時期的參學經曆,但現在讀起來仍能強烈地感悟到與當前的叢林生活息息相通。讀者不但被那真實的場景和法師矢志不移的“侉子精神”所感動,而且他的成材之路所給人的啓迪及催人奮進的力量,在今天現實生活中,也極具有深刻的教育意義。
真華法師自幼在河南一個偏僻的小廟出家,曾是千千萬萬僧青年中普通的一員,既無個人的顯赫背景,也無神通異能的傳奇光環。在當時國家處于大動蕩的年代,爲求正法,甘冒風險,行腳大江南北,視逆境爲大加持,積極進取,持久不懈。他長期參方在僧團的基層,熟悉僧衆思想跳動的脈搏,洞悉長短、悲心不已!在遭遇法難,被迫還俗時,始終不忘自己是出家的比丘,爲了自己的信仰和追求,機緣到來,毅然抛舍個人在社會上發展的條件和環境,投奔僧團重披袈裟!在《參學瑣談》這部回憶錄中,反映出的這種锲而不舍的堅定心和爲振興佛教而直言敢谏的品德及飽經困厄終成法門龍象的經曆,使人領略到平凡中見偉大的風光,真華法師不愧爲諸方小廟出家衆的傑出典範。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一 懵懂發心
雖然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就舍俗出家了,但因爲受了抗日戰爭的影響,卻一直到二十四歲才得到剃度恩師的慈允,出外參學。這情形如果與現在的男女二衆青年一出家就踏進了佛學院讀書,或是出了家馬上就能說會講,以弘法利生爲己任相比,實實在在是感到萬分的慚愧!因此,我每在與師友們閑談的時候,我總是贊歎現在出家的男女二衆青年,有大福德,有大善根。
我出外參學的那年,正是抗戰勝利的一年。那時候從我的故鄉——河南永城縣外出,是非常困難的,除了交通不便以外,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土匪阻礙,因爲土匪的行蹤是晝伏夜出,出沒無常的,出門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被他們抓去;被抓去之後,先把你身上的衣物脫個精光,然後不是被打個半死,就是被活埋。哪兒像現在:陸上有四通八達的公路和鐵路;海上有設備考究的客輪;空中有設備豪華的客機,不怕遠在千裏,一日甚至幾小時即可到達。只要能夠奉公守法,上山入海,都可聽便,誰也不會去幹涉你。這樣的環境,在我參學時代,真是連做夢也想不到。
我因爲是出生在北方,所以我到南方參學的時代,出生在南方的同學們,都叫我“侉子”。初聽起來頗不順耳,但日子一久,也就無所謂了。談到這兒,也許有人要問:“你既然出生在北方,爲什麼一定要到南方參學呢?”這有兩種原因:一是南方規模宏偉的大叢林多,如鎮江的金山寺,揚州的高旻寺,常州的天甯寺,句容的寶華寺,以及甯波的天童寺等處,都是鍛煉僧材的大冶洪爐,不怕你是破銅爛鐵,釘頭鋼丸,只要進去住個叁年五載,在行住坐臥四威儀中,時時處處,都能保持一種岸然的姿態,使人看到就會很自然地生起“與衆不同”的感覺。這雖然只是一種外在的行儀,但在末法時代,想住持道場,爲人師範,就必須接受這種最基本的教育。二是南方的山明水秀,氣候溫和,物産豐富,善知識多,依止這樣的環境修學,是極易獲證法益的。因爲有這兩種原因,一些對于徒衆寄以厚望的師長們,大都多方鼓勵他們的徒衆去南方參學,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成爲法門龍象,廣利人天!可是,我去南方參學,雖是受了這兩種原因的影響,卻沒有得到師長的鼓勵,而只是在懵懵懂懂的狀態下發心南下的。這一懵懂,雖然使我吃了不少的苦頭,受了很多的坎坷,然現在仔細想想,倒是我生平最值得欣慰的一件事哩,因爲在崎岖坎坷的人生旅途中,它終于把我引入我願意走的路上去了!
二 灑淚南行
記得是一個秋高氣爽,肅殺氣氛非常濃厚的早晨,我背起一個小小的行囊,孩子似的,流著難以控製的眼淚,懷著萬感交織的心情,拜別了恩師,踏上了旅途!此時,滿山樹木的葉子,都已由碧綠而變爲萎黃,由萎黃而變爲枯黃,由枯黃而墜落在地上,隨著淒厲的北風飛舞;而樹上所余下來的枝條,卻隨著風力的大小,時上時下,時左時右地搖擺著,好像在向誰示威,好像在向誰乞憐,又好像在低喚著與它已經脫體了的枯葉!田野裏的谷類,如:黃豆、綠豆、黑豆、紅豆、秫秫等,也都經過抽芽、生葉、開花、結果的旅程堆進了糧倉。放眼遠眺,高山平地,城市村落,無不呈現著荒涼景色,在此時此地,似乎一點有生機的東西也尋不到了!如果硬說有的話,僅是不久前才從又黑又黃的泥土裏鑽出來的麥苗而已。可憐!那些遠看青青一片,近看如針如線一般細小的麥苗,好像不勝其寒的樣子,屈曲著頭頸,蜷伏在壟溝裏,使人看了,倍生淒涼!後來我想想,還幸虧它們這樣子呢!不然的話,恐怕早被那些無法無天的野孩子,以及獵狗和羊群踩踏得粉身碎骨了!
河南的佛教,自從一九二七、八年間被“基督將軍”馮玉祥破壞以後,昔日清淨莊嚴的道場,在我出來的時候,百分之九十都已成爲“古寺無燈憑月照,山門不鎖待雲封”一般無人住持的破廟了!好一點的不是改爲學校,即是變爲軍營,經像則任人亵渎,寺産則由人瓜分。想想看:在這樣的環境下,以寺廟爲安身立命的出家人,是何等的慘苦啊!
我出家的小廟,雖是因“地利”(永城是河南最東邊的一個縣份,而我出家的小廟,又在永城最東邊與江蘇蕭縣交界的一座小山上,東南又緊靠著安徽宿縣,故素有叁不管之稱)的關系,成了漏網之魚,但經過日軍、維持會、土匪等八年的洗劫,一日叁餐都幾乎無法解決了,哪兒還有錢給我作路費?臨起身的前一天,東湊湊,西湊湊雖然湊了一些,但算來算去,只夠到參學的第一站——南京的一半。爲了想節省幾文,以備不時之需,在路上遇到有寺廟的地方,我只好老著臉皮去“挂單”。
叁 挂單受窘
挂單,亦名挂褡,是佛教裏的一種術語。意思是:在寺主的許可之下,行腳僧的衣缽,即可挂在僧堂內的鈎上,依止在那兒食宿(後來在參學期間,經驗告訴我,事實並不完全是這樣)。因爲我那時剛離開小廟尚未受戒,不獨衣缽全無,而且連挂單的規矩也一竅不通,在這樣的情形下,論理是無法挂單的了!但是,我爲了解決中途的食宿問題,還是嘗試著挂了。好在所遇到的寺主多是宅心仁慈的長老,他們看到我這個青年人,爲參學不顧一切艱難困苦的勁兒,大都以同情心打開其方便之門,欣然接待,給與食宿。有的寺主在我與他們辭行時,還特別的送些幹糧,囑我在路上食用呢!
但是,人心畢竟是千差萬別的,實難一概而論。也正因爲這樣,所以一個人的遭遇,往往因人事的更易而相距懸殊。在我南下參學途中,就曾有過這麼一個明顯的事例,現在寫在下面:
——在一個夕陽返照的傍晚,柔弱而略帶些寒意的日光,把人的影子、樹的影子、屋的影子,和那些正在低著頭啃食麥苗的牛羊的影子,以及許許多多東西的影子,映射得又大又長,大長的程度,使自己都無法認識是自己的了!我——一個爲參學而冒著種種艱險徒步行腳的小和尚,背著行李,在蕭瑟的寒風吹拂下,踏著自己幾乎不認識了的自己的影子,走到一座緊靠在村莊的小廟,目的無非是想在那兒吃一頓,住一宿,第二天一早趕路。
我在小廟門口向裏外瞧了瞧:廟是坐北朝南的,門前有個廣大的打麥場,廟臺子比打麥場高出約五尺左右,全是用土坯做的圍牆圍著,四周種的盡是些早已脫落了葉子的喬木,光禿禿的,看到就有點兒刺眼的感覺。進門是一間通往佛殿的過道,東西各有廂房一間,房壁也是用坯作成,房頂則是用秫稭,麥稭所蓋。用紅磚灰瓦合建的佛殿,因年久失修已顯得破舊不堪。空闊的庭院中,有一棵老態龍鍾的古槐,上面挂滿了長短不一的紅黃兩種顔色的土布,被風吹得飄呀蕩的,好像減去了院中的不少寂寥,實際上讓人覺得充滿了一種“怪力亂神”的氣息。
我踱進院子,左右又張望了一番,房子裏都靜悄悄地似乎一個人也沒有。因爲不知道客堂在哪兒,我只好把行李放在佛殿前面的石臺上,拍拍身上的塵土,走進佛殿拜了叁拜佛。當我從佛殿裏出來的時候,見東廂房門外突然出現一個五十多歲的出家人,中等身材,穿一身黑布做的夾襖褲,正目不轉睛地向我注視著。在我正想向他合掌打招呼時,他卻來一個急轉身,一頭鑽進房子裏去了。我見他這種毫無友善意思的態度,心想:“糟糕!今晚吃的和住的問題,恐怕難得解決了!”
俗語說:“立在人檐下,怎敢不低頭?”好吧!爲了避免肚子唱空城計,爲了怕夜行發生意外,就向他低一次頭吧!于是,我拎著行李大踏步走進了東廂房。
我的行動,使那位不太表示歡迎我的同道,似乎很感到意外。我走進房子裏,他正忙著在收拾案板上的菜碟子和馍筐子,一見我進來,手裏端的東西好像也不知放在那兒好了,怔兒怔氣地端著馍筐子站在當地瞅著我,我則不慌不忙地把行李放下走近他,然後合掌說:“你老就是這寺裏的住持吧?我想今晚在寶刹打擾一宿,你老慈悲慈悲好嗎?”
我以爲這麼兩句客氣話一說,一定會博得他的好感,和以前遇到的幾位大德一樣,大開其方便之門,欣然招待,給予食宿,天大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不料事實竟大謬不然,兩句客氣話不但沒有得到他的好感,反而被他老實不客氣地教訓了一頓。他聽了我說完之後,把手裏端的馍筐子重重地向鍋臺上一丟,沈著臉說:“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瞎跑什麼?與你一面不識,誰敢留你過夜?現在天色還沒黑,你趕快走,往東走約十裏路就有廟,那兒人多廟大,可以挂單,我這兒不行!”說著,他伸手在馍筐子裏拿了兩個又黑又硬的窩窩頭,遞給我說:“喂!把這兩個拿去!”說過,他即將放在鍋臺上的一把大銅鎖拿在手裏,做出立刻就要鎖門外出的樣子。我雙手接過兩個窩窩頭,隨即放在案板上,又向他合掌說:“你老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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