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藝術
慧律法師
民國74年7月 高雄國軍英雄館
今天是法會第一天,現在時間已稍晚了一點,但我們視時間可以作一些伸縮調整。據說,諸位上次聽我說法之後,引發了對佛法的興趣,想繼續探討、研究。當然,各位有這樣的希求,只要我身體健康,就可以具足這個因緣,但我的身體自己也不能作主,所以,很怕耽誤到各位的時間。
像我剛剛才從逢甲大學那兒趕來。在那裏,我上吐下瀉,要講課前就吐了叁次,二百多位師生在國際會議廳等待;都快要講課了,還得先打個針,才有辦法開始講課。有人就懷疑:“法師您是修行人,佛菩薩怎麼不保佑您呢?還讓您嘔吐呢?”這種說法完全把宗教看成買賣;這就像是說:我的施舍是希望叁寶的回饋,而變成生意立場了。今天,我的施舍、我說法的目的是想超越自己,而不是盼望別人給予我多少,來讓我活得比較有意義。
釋迦牟尼佛把生命奉獻出去,也是爲了超越自己的束縛,不是要衆生的回饋。今天我們就是對布施的觀念不正確,才會僅僅落入人天的福報;有所求的布施,要求佛祖保佑如何、如何,這種布施就不能達到中道的無相之道。我們今天所學的法,是要超越內心的執著。生命既然施舍出去,卻又想得到某種目的,那麼這就又使生命受到另一種強烈的束縛,這完全是一種對立法的期盼。因地中的佛陀修菩薩行,曾有人要殺他,把他的手砍斷,佛陀卻發願,將來成道要先度這個殺他的人。佛陀跟世間人不一樣,世間人你殺他一刀,他一定還你一刀,如此一來怎能解脫呢?所以說佛能超越一切,有所施,卻不求回報;如此不求回報的施舍才能有大福報。
我今天來奉獻給佛教,犧牲一切的享受,並無求于佛陀的保佑或幫忙。我施舍出去,是想從內心徹底地解脫,因爲過去我是有所執著的。所以,施舍不能要求回報,這才不會産生痛苦;若是有得則必有失,永遠墮入輪回中。有所求的施舍或許能夠升天,但不能成佛,不能達到無相法。不達無相法,心就被系在“自我”意識之中,就不能像“盡虛空,遍法界”那麼大,最多也只能得到人天的福報而已,如何求解脫?
佛陀說:“若一切法不與中道第一義谛相應,不是佛法。”因此,當我在嘔吐時,就以一種平常心任其嘔吐。看了醫生卻找不出毛病,我想,這也是一種果報。人本來就是由業力形成,世間就是痛苦的,所以,無須怨歎,人生本來如此,猶如還債一般。諸位今天能在此聽聞佛法,必須趕快修持,才能得到解脫。如果只聽聞佛法而不修持,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
世間的哲學家與宗教家是兩種不相同的存在,哲學是形而上的學問。有人問:“佛教是哲學嗎?”佛教講起來不是宗教,也不是哲學。所謂哲學,是形而上的學問,是不能印證的。那是我們內心的一種自我形態,存在的意識;沒有一定的標准,又不能印證。佛法也不是科學,科學是由演繹、歸納,找出一種規則性的學問。哲學是形而上的學問,形而上是一種精神,有形體而不落于有形的哲學,所以,哲學是不能印證的。我的生活有我的哲學,你有你的生活哲學,誰對?誰不對呢?人都生活在主觀當中,彼此有個人的角度與看法,很難肯定誰對誰錯?佛法就不同了,佛法是可以印證的東西,只是時間的長短而已。
比如佛陀來講,他明心見性,把事情看得很透徹,一切事物都不能束縛他。而他臨終時的落淚,是因爲憐憫衆生的無知,要救度卻救度不了。要知道,慈悲不是單方面的,就像有人對我說:“師父怎麼不到我們那裏去講經呢?就算邊疆地帶也要講啊!”話是沒錯!但是也要看看是去哪兒講,衆生是否能夠接受?因爲佛陀有智慧,世間的一切對他而言,就沒有半點束縛。束縛就像地心引力一樣,我們今天怎麼不能飛呢?因爲地球有地心引力,把人吸住了,人就不能飛了。
今天,人被“我執”吸引住了,“我執”比地心引力更強,什麼事都以“我”爲中心,什麼事都以“我”的主觀看法爲主,産生強力的束縛。因此,事實上沒有別人束縛你,而是你自己使自己痛苦。我們也不必拿自己的標准去衡量別人;用我們的看法去衡量別人,我們會活得很痛苦。
在我大學時期,有兩位同學,時常互相爭鬥。其中一位是學佛的,但他卻對另一位的言語、行爲感到非常地挂礙,許多行爲舉止都令他不耐煩。我就告訴他,若你對別人的言語、行爲感到痛苦,你就遠離他;若離不開,就不能用你的秤去量他,或者你就原諒對方的修養不足。如是想,你才不會痛苦。否則你老是受他影響,那是痛苦不堪的。
佛陀說:“如果你的快樂需要別人的施舍,你會活得很痛苦。”人要得到快樂,必須自我解脫。佛的偉大是能自我解脫,而我們則不能;只希望得到別人的贊美或幾句好話,當然就會過得非常痛苦了。若想解脫,我告訴你們:只要我們做事能對得起良心,沒有做錯事,也沒有愧對別人,別人對我們的批評或毀謗,都要置之度外,都要放下,否則你會痛苦的。像我自己,有人批評慧律如何、如何,我聽太多了,說真的,任何事都不能公平的,縱使是佛陀再來也很難公平,何況是我們。有緣的就來,沒緣的就隨緣嘛!所以,我們今天要談的“生從何來?死往何去?”這跟哲學上所談的就大不相同。
記得有一次我到某大學去講課,遇到一位留美的哲學博士,這位系主任對宗教也是很熱心,對我說:“法師,我看你沒幾歲喔!我應該與你談一談。”于是,他對我說:“天地之間啊!天有春、夏、秋、冬,人有生、老、病、死,所以,人的生命是連鎖的,植物的生命也是連鎖性的。因此,生命該是一種繼往開來,承先啓後的法則,所以,人必須掌握現在這一點才能發揮人生的意義...”我說:“系主任你是留美的哲學博士,你是念過邏輯學、理則學的。你說你要掌握“現在”來承先啓後繼往開來,因爲你對“過去”根本不了解,對“未來”也是渺茫,所以你覺得生命就是在每一個動點上去把握它。這是沒錯,你這樣說我也不能說你錯,但你有個地方,在邏輯學上似乎無法講得通的,那就是“現在”這個名詞。金剛經上雲:【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哪裏會有現在呢?現在只是一句假設的名詞,是一種觀念的承認,根本不存在這個宇宙,沒有所謂真正的“現在”。”
我說:“系主任,你認爲人生只是現在這一個點嗎?那麼,這一點你沒有推論到以前嗎?比如說,我活了叁十年,必須承認叁十年來的我啊!不能說我只活在今天,有今天的存在是叁十年累積而來的。所以,不能只放在一點上討論,只在一點上討論會是痛苦的,爲什麼呢?因爲若今天很如意、有地位、不愁一切吃穿,我們對現在會知足,或許會感謝上帝賜予的一切。但若今天我們遇到逆境呢?我們會懷疑爲什麼變成這樣呢?這一點的矛盾一定要推溯到前面的原因,才能得到解脫。”當下的矛盾一定要用過去的角度來推演才不會産生痛苦。爲什麼別人以轎車代步?因爲別人有福報。爲什麼人家怎麼做怎麼賺錢,而我卻拚死拚活,掙不到一碗飯吃,這要如何解釋?我們怨天怨地,對人不滿;爲什麼不抱怨自己、不滿自己?爲什麼不想想是不是前世沒有布施?春天不播種子,秋後怎有收獲呢?
當下這一點的生命,並不只是現在;佛教不承認只有現在這一點,這一點只是假設。你說“現在”,“現在”就已經過去,而且這一點是由過去所産生的,要這樣想就不會痛苦。否則我對自己的命運就非常抱怨了:每次講經都拉肚子、頭痛、打針,那是爲什麼?但我一點都不埋怨,若有怨歎只怪自己前世造業,罪太深厚而招報,也不會去埋怨佛陀說:“我度這麼多衆生,怎麼讓我這麼痛苦。”就好比,我們患了癌症末期去找醫生,醫生也不能讓我們死裏逃生一樣。有人會說師父啊!你別這麼說,治癌的藥方,可能馬上要出世了。但我認爲縱使有藥治癌,卻沒有哪一種藥可治死亡,自古以來那一個人能免于一死呢?早晚而已,到最後只是留下一堆枯骨而已。
由此可見,縱使是留美的哲學博士,對于生命仍然可能是渺渺茫茫。于是,我就提出自己的觀點,對他述說我的生命哲學。後來,他問我是哪一國的博士,我告訴他,沒有,我是留臺灣的“博土”。人該追求真理,不要只追求權威。佛陀曾經告訴我們:“不要相信強權,不要相信權威。”權威有時候也會錯誤的;我們既然是追求真理的人,就必須排開一切權威性的言語。我們必須相信真正善的、美好的才可以,不要只是相信權威。因此,既然哲學不能令我們解脫,就要追求佛法;但佛法不能脫離社會而獨立存在。
當我在雷音寺修行時,有人問我:“師父,您怎麼躲在山上這麼消極呢?怎麼不下山來度衆生呢?”我告訴他們:“若要教學生必須師範大學畢業;要度衆生,也要修養自己、充實自己,才有能力度化衆生。”比如說,今天就算各位聽了一些開示,如果要與一貫道的朋友談道,都還可能會力不從心。有一次,我問一位一貫道的朋友說:“你們說先得而後修的觀點,講得通嗎?世間哪裏有先得再修的東西?”這位朋友說:“有啊!比如我們先把電冰箱拿回家用,再來分期付款。”我思忖了一下,覺得也有道理,真佩服他編這種道理。于是我又問:“你既然已經得道了,拿出來用啊!講給我聽看看。”這時候,他無言以對。我說:“冰箱插電就可以冰東西,可以用了;你得道了,把作用拿出來看看,你要如何使用呢?”這一個問題,他沈默以對,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其實,這種事也不必辯論,辯也得不到解脫。修行當然要修行,但最後仍然必須跟衆生打成一片,畢竟佛法不離世間覺。出家人之所以要到山上去修行是一種因緣,因緣一到就必須下去度衆,這就是隨緣。比如說,等一下我講完之後,又要走了;下一回會到哪裏去呢?我也不知道。今天我坐計程車,遇到一位長胡須的司機,他問我:“師父你是不能結婚吧?”我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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