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宗史话>
作者:冯学成
第一部分 1.劫后逢春
1951年春,我从湖南益阳到云门亲近虚公老人时,只是一个粗通教理的青年比丘。那年的八月初三,在云门丈楼六祖大师的真身(1944年,日军进犯粤北,虚老将六祖和憨山大师的真身,秘藏于云门)前,虚老将云门法券授予我、净慧、法云等五人,我感到十分激动和幸福,同时又感到担子十分沉重。既为云门法嗣,就负有继往开来的责任。可怜那时候的我,好似风雨飘摇中的孤鸿,前路茫茫,不知所之。幸得虚老时时重槌击撞,时时勉励,其间曲折,实一言难尽。后随虚老赴京,又受指示重归云门。虽每年举行禅七,力绍禅风,终因基础薄弱,对“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最上乘之法门,只是人云亦云,实不知为何物,只知照老规矩,去搞农禅并举,冬参夏学而已。1958年以后,这些形式的东西,也随之灰飞烟灭,佛堂早是尘封迹废——我又成为“牛鬼蛇神”,哪里还有寺庙可以修禅呢?不得已,只好把这一切作为大禅堂,硬着头皮去参!
劫后逢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宗教政策走上了光明大道,云门寺得到政府的重视,被定为全国重点开放寺庙,得以披荆斩棘,迈步重越。其间,赵朴初会长曾亲临指导和鼓励。随之举办了中国佛教执事培训班、广东省佛教执事培训班,又开办了云门佛学院,僧尼日增,真有继往开来之势。
在大好的时节因缘中,我对禅宗“一花五叶”的源流演变日益留心,对唐宋禅门之盛十分向慕。当年出家做小和尚时,听先出家的师父说“临济临天下,曹洞曹一角”,意思是临济宗的子孙全天下都有,曹洞宗的子孙就不多了。再如沩仰、云门、法眼三宗,更无人提及了。自虚老将云门法脉传我以后,我才逐渐查看《五灯会元》等有关禅宗的典籍,始知沩仰宗兴得最早,衰亡也最早,法眼宗次之,云门宗再次之。这三宗都在宋朝时祖灯熄焰,法脉无传,所谓后继无人了。虚公老人苦心寻觅,力求重续宗风,分别将各家祖焰传给诸方禅德,以期绍继前贤,但禅宗之法是无言无传,只能默契,并须在实修实证中才能承担的,所谓言下知归,方有少许相应,不同于次第禅门,也不落于如来清净禅。祖师禅是不可说的,正如香严对仰山所说:“我有一机,瞬目视伊。若人不会,别唤沙弥。”我这样的盲眼阿师怎能在瞬目之际见机呢?所以,对祖师的机语,只能是如一只无灵性的猎犬,摇桩抱柱,不堪智者一笑,深感惭愧。于是决心寻找机缘,请一明眼知识写一部云门宗史,将云门宗的源流发展,有头有绪地梳理清楚,使人一看就能明纲识宗,体宗见性。
前年,因成都文殊院宽霖老和尚治丧之缘,见到冯学成居士。之后,冯居士来云门浅居,谈及宗门情况,深感佛教后继乏人,著名禅宗丛林古刹,现在都成了旅游胜地,僧人鲜问禅道,信仰与道风均日趋淡薄。有此共同感慨,我遂委托冯居士写一部云门宗史,俾后之来者了解云门祖师当年的参学磨砺:临济、曹洞各家的手眼和作风是怎样追求参究,方自成一体的;是怎样刮垢磨光,臻炉火纯青的;云门宗风铸冶之下,又成就了多少英杰俊才。有宋一代的三百年中,云门宗出类拔萃的高僧大德代代相承,如第二代有白云子祥、德山缘密、洞山守初、香林澄远、韶州广悟、巴陵颢鉴等八十余人,洞山晓聪、雪窦重显那一代有两百余人,雪窦重显下有天衣义怀、佛印了元等,也是两百余人。佛印与苏东坡的交往,千年以降,禅林无人不知,无人不喜闻。再如圆通居讷、大觉怀琏、佛日契嵩、慧林宗本、法云法秀、大通善本等,因宋王朝的推崇敬重,均获得至尊至贵的地位。以后云门宗的重心,便由山林转到了都市,由粗布麻衣,转为紫衣磨衲,这样就将云门祖师当年“忘餐待问,立雪求知,困风霜于十七年间,涉南北于数千里外”的真参实证,以及刻苦求知的宝贵精神,淡化而至忘却了。宋朝灭亡,云门宗也就随之灯焰熄灭。
今天,虚公老人苦心孤诣,试图重续这一伟大宗派,凡承其衣钵者,当振奋精神,好好读一读这部《云门宗史话》,深刻汲取前贤的参究精神,将虚公老人一生提倡的“三不”优良传统发扬光大。这“三不”精神即不住城市,不住小庙,不住经忏门庭,将身心倾注在祖师道场,把禅风播扬光大,把明心见性作为终生奋斗的目标,艰苦努力,奉献人生,启迪佛教英才,真正把云门祖师“涵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浪”的伟大纲宗振奋起来。这个纲宗的精髓,在冯居士编写的这部史话中,已发挥得淋漓尽致,只要细细品味,自然得入堂奥。
我在这里衷心感谢冯居士,冯居士已是云门宗的继承者之一,他有深厚的修养,卓越的禅宗功底,这部史话,是对云门宗的宝贵奉献。愿我同仁及有志于宗门者,乃至后之来者,均能于超佛越祖之中荐取胡饼。是为序。
佛源
辛巳元月十五于云门丈室
第一部分 2.净慧
今年春节期间,法兄佛源大和尚嘱我为冯学成居士所撰《云门宗史话》作序。不久,样稿即从云门寄到赵州,一阅之下,不禁与佛源法兄大有同心同感之慨,追抚往事,不胜欷歔。当年虚公老人将云门宗法传于佛源法兄等数人,我亦忝列其中。如今五十年过去,追忆故人,凋零殆尽。今佛源法兄固持于云门,我亦勉力于赵州,南北虽殊,其心实一。而虚公老人所命之事,我等唯殚精竭虑,尽年寿以期圆满。
禅宗内各大门庭,兴废皆系于人事天命,得人得时则兴,失人失时则隐。其中消息,冯居士在《云门宗史话》中言之详矣;净慧欲说之言,佛源法兄在大序中亦言之尽矣,净慧实无赘言之必要。唯望宗门内有更多这样的著述传世,以期对禅宗各大宗派有所总结。更望宗门内如当年宗师辈出,激昂于世间,利益于世间。
四月初,冯居士来赵州,我即请于河北省佛学院讲《坛经》,十余日讲竟,见地功行,果如佛源法兄所赞,闻者皆生欢喜,多有受益。其间冯居士有数诗与我,我亦依韵和之,兹录于下,作为对冯居士及其《云门宗史话》的赞叹吧。
其一
世路崎岖梦里过,古稀犹自扯藤萝。
无穷宿债年年偿,有限生涯逝逝波。
僧海茫茫参悟少,法门岌岌隐忧多。
自愧未坐蒲团破,喜读先生证道歌。
其二
罢参行脚几多年,到处青山到处闲。
曾在岭南安丈室,却来蓟北伴枯禅。
菜根有味清清水,名利不关淡淡烟。
寂照绵绵无一事,行藏语默总超然。
其三
慧业文章作道场,春风儒雅乐康庄。
谈经直指心波涌,论著功行觉海扬。
当处即真非客舍,途中原本是家乡。
古稀又见维摩诘,不二门开悟法王。
净慧
二〇〇一年四月二十一日于柏林寺怀云楼
第一部分 3.从如来禅到祖师禅
从如来禅到祖师禅(代序)
禅宗五宗之一的沩仰宗,在其创立和行化期间,其二号人物仰山慧寂和三号人物香严智闲之间有一则对话,时常引起禅宗内以及研究禅宗的学者的深思。也就是在“香严击竹”之后,仰山大师并不放心,亲自去勘验其师弟是否真的大彻大悟时,香严禅师重述了那一首著名的偈子:
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
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
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
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
听到这离奇的偈语,仰山大师并不以为然,说出了一句为千年禅史所留意的话:“如来禅许师弟会,祖师禅未梦见在。”于是香严又诵一首:
我有一机,瞬目视伊。
若人不会,别唤沙弥。
这下终于获得了仰山大师的认可,他回报沩山灵祐大师说:“且喜闲师弟会祖师禅也。”通过这则公案可以知道,不仅仰山,连沩山也认为有祖师禅和如来禅的差别。但祖师禅之突出于丛林,并非仅因沩仰宗一家之言,《五灯会元》中还载有与仰山同时,曹洞宗开山祖师洞山良价(807—869)的师兄幽溪和尚的一段问答,其中也提到了祖师禅:“问:如何是祖师禅?师曰:泥牛步步出人前。”这则公案说明,六祖大师之后四五代的禅林,已较普遍地有着将祖师禅从如来禅中超越出来的共识。后来的禅宗五宗,当然都是祖师禅。但祖师禅和如来禅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有着什么样的差别呢?这就必须回顾禅宗在中国的发展历程。若不明白这个过程,那么对禅宗,特别是唐末五代时兴起的禅内五宗,乃至宋代以来的禅宗发展,就难以获得清晰的认识。云门宗作为禅内五宗之一,是本书的主题,若不对这个过程作专门的阐述,那就很难讲明云门宗的风格和纲宗。所以,这里对禅宗的源头和发展先作一番介绍。
一、禅宗的源头及历程
禅宗的源头,历代皆确认为南天竺的达摩祖师,一苇渡江,九年面壁,五传至六祖慧能大师。但达摩大师以《楞伽》传心和“二入四行”的禅法,与六祖《坛经》的旨趣相差很大,故近代不少学者又认为禅宗的源头应为六祖。但若以六祖为源头,则初唐时禅宗的发育过程不可得而见,盛唐、中唐时南北竞流的景象也被抹杀。所以禅宗的源头,不可单归于达摩或六祖,而应归之于六代祖师的法事积累——传教方法和社会效应的积累,到六祖之后,方局面一新。
禅宗不等于禅法。禅法在汉末佛法初传时便有所译介,东晋和南北朝时,精研禅法的僧人不少,但并非禅宗人物。禅宗与禅法,在理论上、方法上、组织上都有着巨大的差异。在理论上,禅法只是戒定慧三学之一的定学,或六度波罗蜜中的禅那波罗蜜,而禅宗之禅是融会了中观、法华、华严、涅槃、起信论等成熟的大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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