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禅門“異端”——關于臨濟叁峰宗的幾點研究
編輯:修明
來源:閩南佛學
內容提要:南宋以後,禅宗發展趨于衰微。宗門一事,始終是曲高和寡,難見好酬唱。但在明萬曆至清雍正時期的一百多年間,禅宗曾複興過一段時間。且一些禅門有識之士,並不滿足于當時的複興狀況,而是想徹底地正本清源,溯古追風,或是推陳出新,力標異說,其旨皆爲挽救禅宗衰微之狂瀾,賦予禅宗以新的生命力。江浙、湖南一帶盛行的“異端”——叁峰宗派,就是當時禅門的一枝獨秀,是這一現象的最好例證。作者認爲,明末清初的禅宗複興,難免流于一種泡沫現象,但在這種複興現象中展現出來的新叢林價值觀念和某些禅學形式的再度演變問題,卻標志著禅宗某個層面的繼續向前發展,而不是像某些史家眼中的禅宗進一步沒落的標志。本文以現有的相關叁峰宗資料爲契機,一方面,對曆代以來鮮爲人研究的叁峰宗作一個系統的曆史性回顧與梳理;另一方面,通過對叁峰宗創始人漢月法藏、叁峰宗的獨特禅法,以及叁峰宗在曆史發展過程中出現的一些問題,如“師承”問題、“法诤”問題、叁峰宗被批判被打擊乃至被清雍正帝取締等現象的或深或淺分析,試著窺探明末清初禅宗內部叢林價值觀念的一些轉變實質,以及對當時出現的新禅學形式作一個與當今某些史家不相同的曆史評估。
關鍵詞:叁峰宗 漢月 圓悟 法诤 禅法
引 言
著名禅宗編年史,清康熙年間紀蔭著的《宗統編年》,曾這樣評介過宋明禅宗的興衰狀況:
自宋高宗丁巳紹興七年,至明神廟甲寅萬曆四十二年,凡四百七十八年,其間正宗法脈,時隆時汙,大道機宜,若顯若晦……高峰、中峰之冷嚴而蹈晦,萬松、雪庭之圓敏以精特,皆所以深培厚蓄而啓隆隆振振之緒于未艾。[1]
又雲:
啓祯(明天啓崇祯)之間禅風以天童、叁峰兩祖而大振,爲先後左右者,雲棲、紫柏、憨山叁大士而外,有真寂印,鵝湖心,儀峰象,無念有諸公,爲之防閑提擎,所以數十年來,令行吳越,幾欲複追唐宋盛時。[2]
紀蔭雲明代禅宗幾複追唐宋之盛,未免言過其實。但他指出禅宗在南宋的滑坡,在明崇祯間的重振,以及宋明時期出現的禅門龍象人物,基本是屬實的。談及明代佛教,世人往往多以雲棲、紫柏、憨山、蕅益四人爲代表,稱之爲明末“四大高僧”。與四大高僧之盛名相比,生活于差不多同時期的天童圓悟和叁峰法藏,在今世的知名度卻是相對落漠。而我們翻開大正藏、卍續藏、嘉興藏等藏經,看諸多與明代有關的佛教史書、語錄、專論、墓志、塔銘等資料,可以發現,“四大高僧”之盛名並不在于禅,而圓悟與法藏卻是禅宗的挑大梁人物。明代,禅宗依然是佛教的主流,圓悟與法藏兩家在當時的影響應該是非常大的。正如紀蔭所雲“啓祯間禅風以天童、叁峰兩祖而大振”,與“四大高僧”相比,其時代影響,特別是禅宗方面的時代影響,應該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天童圓悟與叁峰法藏,在其所處時代佛教中的巨大影響,有史爲證。所以,談明代佛教,不可不講圓悟與法藏,講圓悟與法藏,又不可不大潑筆墨。天童圓悟的時代影響,作者在本文暫且不論。至于叁峰法藏,是當時禅門泰鬥、臨濟宗代表僧人密雲圓悟的得意法席繼承者,曾創立臨濟叁峰宗派,勢力範圍延及江蘇、浙江、江西、湖南一帶,繁榮昌盛一時。一百多年後,由于受到清世宗雍正的皇權打擊才徹底煙消雲散。法藏是位爭議性極大的人物,生前人們對之褒貶不一,死後也不得安甯。叁峰本人被稱爲叛師背道之魔藏,叁峰之法被斥爲魔法,叁峰之宗被視爲魔宗,叁峰之門人被貶爲魔子魔孫,其師天童圓悟與同門對之一辟再辟,直到被雍正辟得支離破碎、絕子絕孫爲止。那麼,法藏到底是什麼人?叁峰宗到底是怎麼回事?叁峰宗派一方面欣欣向榮,受到大批僧俗信衆的奉行,一方面又在禅門中恩怨難斷,甚至受到帝王政權的幹預。那麼,叁峰宗的曆代中流砥柱人物到底是法門龍象還是一代佛門枭雄?叁峰法門到底有何特色,能蒙受如此極端的兩種反響?叁峰宗發展過程中出現的一些曆史現象,諸如“師承”、“法诤”、被雍正“取締”等問題,又反映了明清佛教一些什麼樣的實質性問題?由叁峰宗衍生出的新叢林價值觀與其禅法價值取向,對當時禅宗的發展與今天禅宗現狀,值得我們去思考些什麼?等等,本文將在對叁峰宗的整體曆史回顧與梳理中,一並探討與適當地回應這些疑點。
一般來說,現代人撰寫的佛教通史,都會提到叁峰法藏和他創立的叁峰宗派。特別是最近幾年出版的相關著作,關于法藏與叁峰宗的筆墨已逐漸增多。但有關叁峰宗派的專題論著,還是比較少。作者目前知道的有:八十年代日本人長谷部幽蹊著的《叁峰一門的隆替》,1996年臺灣連瑞枝著的《漢月法藏(1573~1635)與晚明叁峰宗派的建立》和1998年臺灣見一法師著的《漢月法藏之禅法研究》叁篇文章。本文除參考這些現代人的研究成果外,主要是大量運用《卍續藏》、《嘉興藏》和《中國佛寺志》、《四部叢刊》等中的關于叁峰宗的原始資料。像《卍續藏》中的《五燈全書》、《辟妄救略說》、《禦製揀魔辨異錄》、《五宗原》、《宗統編年》、《憨山大師夢遊集》等,《嘉興藏》中的《叁峰藏和尚語錄》、《密雲禅師語錄》、《天隱和尚語錄》、《南獄繼起和尚語錄》、《南獄單傳記》等,《中國佛寺志》中的《吳都法乘》、《鄧尉山聖恩寺志》等,《梨洲遺著彙刊》中的《蘇州叁峰漢月藏禅師塔銘》、《四部叢刊》中的《靈隱具德和尚塔銘》等,都是作者的重要資料源泉。特別是《嘉興藏》,收藏了明清時期的大量禅宗資料,除了包括叁峰宗本身的某些論著、語錄、年譜外,還有與叁峰宗同時代人物的許多語錄、著作,其中不乏間或提及叁峰宗之處,都是本文研究工作中的寶貴佐證資料來源。
一 漢月法藏與他的“師人”“師法”因緣
(一) 二十八歲以前的漢月
漢月法藏,明末著名臨濟宗僧人。俗姓蘇,江蘇無錫人。字漢月,又字于密,法藏是其號,晚年又自號天山。出生于明萬曆元年(1573年),崇祯八年(1635年)卒。因悟道和最初弘法皆在常熟叁峰山,世人多以叁峰和尚稱之。漢月十五歲(1587年)正式投歸佛門,入家鄉德慶院做行童,十九歲(1591年)剃發受度。[3]父親鏡湖居士是地方一隱儒,常以《孟子》等儒典教授門人。正是由于這種特殊的家庭環境,耳濡目染,加上天資聰慧,漢月很小就對儒學有所會意,以致五歲剝栗欲食之間,“聞父先生爲門下講孟子至浩然之氣”時,竟“投栗而起,神思慨然”。[4]少年時代的儒學熏陶對漢月的成長,影響非常大。因此,出家後的漢月,不管是個人行徑,還是叢林觀念乃至禅學思想,無不烙上儒學的影子。而且,二十四歲以前的漢月,對儒學的研究與弘傳更甚于佛學。年紀輕輕就以研習《周易》、《河圖》、《洛書》名噪當地,並以《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參同契》教授門人。其《年譜》中說道:
和尚二十叁歲,徧發笥中書讀之,于古經訓,各有參同。而猶研慮于易,推高發隱,窮赜析微,粘河圖洛書于壁。嘗語人曰:“十河九洛,象教總持,須從無文字道理處求之直指”。錢公一本自任易學,與梁谿顧端文、高忠憲諸先生,倡道東南,品衡海內,見和尚後,贻書曰:“見公如見麟鳳”。後《論(語)》、《孟(子)》、《參同(契)》、《(大)學》、《(中)庸》究授門人梵伊致,已行世。五經、《參同(契)》授門人恽日初。[5]
顧端文、高忠憲即是顧憲成和高攀龍,二人乃著名東林黨領袖,錢一本是東林講席,叁人皆明末大名儒。東林學說以反對王學末流之士談空說玄、引儒入禅的浮華學風,提倡治國濟世的務實之學而出名。他們對佛教並無多少好感,顧氏曾著駁佛學之非的《質疑》等文,不僅批判佛教的因果報應說,還認爲佛教推崇“無”是“要混沌天地,滅絕萬物”,否定世界上確有的“道性善”。[6]像這樣尊儒貶佛的大名士能夠稱贊佛門中的漢月爲“麟鳳”,足以證明漢月的儒學修養水平和在當時的儒學知名度。當然,漢月法藏這一階段傾心于儒學,與1594年鄉人顧憲成革職回無錫,同錢一本、高攀龍等講儒習儒、議論朝政、評品人物,引起朝士競相應和的社會大潮流也是分不開的。
這一時期,漢月因儒學與士大夫頻頻往來,在佛學上也與士大夫討論頗多,《楞嚴經》、《圓覺經》是他們常討論的對象。漢月往往會通儒釋,時有高論異見闡發,《揀異》上下二篇就是他當時會通儒釋的著作。[7]由于與士大夫的頻繁交往,其在社會上的影響是越來越大。其《年譜》述二十七歲(1599年)事迹時,有句話說:“是時和尚名益高,四方士大夫問道者履交錯,晉陵梁谿道學淵薮,和尚左提右挈,儒釋馳驟”。[8]門前問道盛況如此,可見其名聲之大。但是,品衡儒典,笑談佛理,並沒有讓漢月的內心世界充實起來,二十八歲(1600年)的漢月深深意識到:“宗乘中事,我自問理會也理會得,說也說得,只是一事未在,敵他生死不得”。[9]大事不明,生死未了,宗門開悟之事,終是漢月心中的一大疙瘩,惆怅不已的漢月于是決定行腳參訪,從此走上了他的另一段人生曆程。
(二) 漢月的“師人”因緣與“師法”悟道過程
1、悟前與蓮池袾宏的因緣
漢月自二十八歲(1600年)感宗門一事未明,開始行腳參訪後,曆訪雙徑寒灰、白雲虛公、無欲老人、禹門傳和尚等,遺憾的是,不是心無所契就是無緣會面。在行腳的同時,漢月一方面也尋求受大戒的因緣。二十九歲(1601年)時第一次走雲棲向蓮池大師乞受大戒,時蓮池以“朝廷戒壇未開”爲由辭,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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